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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62年7月中旬,彼得·杜瓦尔-史密斯和克里斯托弗·伯斯塔尔来瑞士采尔马特为BBC做访谈节目,那个夏天我正好在那儿收集蝴蝶。天气宜人,彩蝶也来助兴。我的访问者和他们的同伴从未留意过那些昆虫,当他们看到大群的蝴蝶在山路逶迤的溪边泥地上吸吮水分时,他们孩子般的惊奇让我既感动又得意。他们给我身边翩翩起舞的蝴蝶拍了照片,而这一天其余的时间就用来做那个访谈。访谈最终在《书摊》栏目播出,并发表在《听众》杂志上(1962年11月22日)。我把写有答案的卡片弄乱了。我怀疑那篇发表的文字是根据并不准确的录音整理的。十年后,我试着把那些不确切的地方加以剔除,但只不过是这儿那儿删去了几个句子,因为记忆已难以恢复被错讹或不当之辞所扭曲的原意了。
我引用的那首诗(加了韵律重音)可以在纽约普特南森出版公司1963年出版的《天赋》第二章中找到英译。
您会回俄国去吗?
我不会再回去了,理由很简单:我所需要的俄国的一切始终伴随着我:文学、语言,还有我自己在俄国度过的童年。我永不返乡。我永不投降。何况,一个警察国家的阴影在我的有生之年难以消除。我并不认为他们了解我的作品,哦,也许特工部门有我的一些读者。但我们别忘了,四十年来,俄国已变得极为狭隘,更不用说,那儿的人民被告知该读什么、该想什么。在美国,我比在任何别的国家都感到快乐。正是在美国,我拥有最好的读者,他们的心灵与我相通。在美国,我心智上有回家的感觉。美国是我真正意义上的第二故乡。
您是一个专业的鳞翅目昆虫学家吗?
是的,我对蝴蝶的分类、变异、进化、结构、分布、习性感兴趣,这听起来很了不得,但其实我只是一小类蝴蝶的专家。我在几种科学期刊上发表过一些关于蝴蝶的论文——但我得重申:我对蝴蝶的兴趣纯属科学性质的。
这与您的写作有什么联系吗?
一般来说是有联系的,因为我认为,在一件艺术品中,存在着两者之间的某种融合,即诗的精确与纯科学的欣喜这两者的融合。
在您的小说新作《微暗的火》中,有一个人物说,真实既不是真正的艺术的主体,也不是它的客体,艺术创造它自己的真实。什么是艺术的真实?
真实是一种非常主观的东西。我只能将它定义为:信息的一种逐步积累和特殊化。举个例子,如一枝百合,或任何其他自然物体,一枝百合在博物学家那儿要比在普通人那儿真实。而对一个植物学家来说,它更真实得多。要是这位植物学家是个百合花专家,那这种真实则更胜一筹。这样,你离真实就越来越近,但你不可能完全达到真实,因为真实是不同阶段、认识水平和“底层”(falsebottoms)的无限延续,因而不断深入、永无止境。你可能对某件事情知道得越来越多,但你难以对这件事情无所不知。这是没有希望的。所以,我们的生活多少被幽灵般的客体所包围。就拿那儿的一台机器来说,对我而言它完全是一个幽灵。我对它一无所知,嗯,它对拜伦爵士有多神秘,对我来说也就有多神秘。
您说真实全然是一种主观的事情,但在您的作品中,我觉得您似乎对文学骗局有一种异乎寻常的喜爱。
这如同一种国际象棋棋题(1)中的佯进、幻想的解决,或魔术师的戏法:我小时候也曾经是个小魔术师。我喜欢玩一些简单的魔术——像把水变成酒这一类的把戏;但我不必为此忧虑,因为所有的艺术都是骗局,自然界也是骗局;这是一种善意的欺骗,因而一切都是骗局,从模仿树叶颜色的昆虫到流行的生育诱惑。你知道诗歌从何而来?我一直认为诗歌起源于:一个男孩穿过草丛,跑回他居住的洞穴,边跑边喊,“狼!狼!”而实际上没有狼。他那狒狒般长相的父母,坚守真实的人,无疑会给他一顿好打,但诗歌由此而诞生——美妙的故事诞生于美妙的草丛之中。
您谈论欺骗的游戏,如国际象棋和魔术。在生活中,您自己喜欢它们吗?
我喜欢国际象棋,但象棋中的骗局,就像在艺术中,只是游戏的一部分;它是组合的一个部分,是令人愉悦的可能性、幻觉、思想景观(也许是幻景)组合的一部分。我认为,一个良好的组合总会包含某种欺骗的因素。
您谈及您小时候在俄国玩魔术,人们记得,您的许多作品中那些情感极为深挚的篇章触及您已然失去的童年的记忆。对您而言,记忆有什么重要性呢?
说真的,记忆本身只是一种工具,是艺术家所用的许多工具之一;有些回忆,也许是知性而不是感性的,当它们被小说家倾注在作品中时,当它们让位于小说人物时,这些回忆是非常脆弱的,有时很容易失落现实的韵味。
您意思是说,一旦将记忆写下来,您就失去了它的感觉?
有时是这样,但只是涉及某类知性记忆。然而,举个例子——哦,多么难忘,半个世纪前的一个夏日,当我拿着捕蝶网奔下楼梯时,花匠在我们乡间别墅的客厅里摆放的花卉的那种新鲜欲滴:这样的记忆绝对是永恒的、不朽的,它绝不会改变,无论我多少次将这样的记忆赋予我的人物,它也永远和我在一起;红色的沙土、白色的花园长椅、黑色的冷杉树,这一切,为我永久地拥有。我认为这全是爱的缘故:你越爱一段记忆,这记忆就越强烈、越奇妙。我认为这很自然,因为我对往日、对童年的记忆有更深沉的爱意,超过对以后岁月的记忆,所以,在我的内心和自我意识中,对英国的剑桥或新英格兰的坎布里奇的记忆就不是那么生动,比不上对我们在俄国乡村领地的花园一角的记忆。
您是否认为如此强烈的记忆力会在作品中束缚您的创造欲望?
不,我不这么认为。
但同一类事件反复出现,有时只在形式上略有差异。
那取决于我的人物。
尽管在美国多年了,您还感觉自己是个俄国人吗?
我觉得自己是个俄国人,我认为我的俄语作品,这些年里写的各种长短篇小说和诗歌,是对俄国的一种敬意。我将之定义为因我童年时期的俄国的消失而感到震惊的波浪和涟漪。最近我在论普希金的英语作品中再次对俄国表达了敬意。
为什么您对普希金怀有这样的热情?
这源于翻译,一种直译。我想这样的翻译很难,它越难,就越让人兴奋。所以,这并非出于太在意普希金——我当然热爱他,他是最伟大的俄国诗人,这是无疑的——而因为这又是一种结合:既为找到了恰当的行为方式而兴奋,又通过自己的翻译接近现实,接近普希金时代的现实。事实上,我非常关注俄国的事情,我刚完成了对小说《天赋》英译的修订,这部小说是我三十年前写的。这是我俄语小说中篇幅最长,也是我自己认为最出色、最富乡愁的一部作品。小说描写了在20年代的柏林,一个年轻的俄国侨民文学和爱情上的冒险经历;但这个年轻人不是我本人。我小心翼翼地使我的小说人物与我的身份认同保持距离。只有小说的背景可以说包含一些传记材料。关于这部小说还有一件事让我很开心:也许我最喜欢的俄语诗恰好是我给予小说主人公的那首诗。
是您自己写的吗?
当然是我自己写的;此刻我想知道还能否用俄语背诵这首诗。让我来解释一下:诗中有两个人物,一个男孩和一个女孩,站在一座桥上,河水映出落日,燕子飞掠而过,男孩转身对女孩说:“告诉我,你会永远记得那只燕子吗?——不是任何一种燕子,也不是那些燕子,而是刚飞过的那只燕子?”她回答:“当然,我会记得!”说完,他俩都热泪盈眶。
您用哪种语言来思维?
我不用任何语言思维。我用形象思维。我不相信人们用语言思维。人们思维时并不动嘴唇。只有那些文盲认字或思索时才动嘴唇。我不动嘴唇,我用形象思维。有时,一个俄语或英语句子会随着意识波动而浮现,但仅此而已。
您开始写作时用俄语,后来转向用英语,是吗?
是的,那是一次非常困难的转向。我个人的悲剧(不会,也确实不应引起任何人的关注)在于:我不得不放弃我的母语,放弃我天然的习惯用语,放弃我美妙的、极为丰富和无比温馨的俄语,转向二流的英语。
您写了许多俄语书,也用英语写了很多作品。在您的英语作品中,只有《洛丽塔》闻名于世,您因而成为一个“洛丽塔男人”,这让您恼火吗?
我没有恼火,因为《洛丽塔》是我自己非常喜欢的一部小说。这也是非常难写的一本书,它所要处理的主题与我自己的情感生活相比是如此遥远、如此陌生,我运用我的“组合”才能使之幻想成真,这给了我一种特别的快乐。
小说一出版就获得惊人的成功,您感到意外吗?
我感到意外的是这部书竟然能够出版。
考虑到这部小说的主题,您实际上对《洛丽塔》是否应该出版有所疑虑,是吗?
我没有疑虑。说到底,当你写了一本书,你通常会设想它的出版,即便在久远的将来。但是我很高兴,这部书能够出版。
《洛丽塔》有着怎样的创作过程?
她很久以前就诞生了,那是在1939年的巴黎。1939年,或1940年初,我感受到《洛丽塔》的第一次小小的悸动,那时,我正病倒在床,肋骨神经一阵剧烈的疼痛——犹如传说中亚当肋骨的突然剧痛。我能回想起的是,最初的灵感来自一个多少有些神秘的报章故事,我想这是在《巴黎晚报》上读到的。巴黎动物园的一只大猩猩,经过科学家数月的训练,最终用炭笔画出了动物的第一张图画,这张素描印在了报纸上,画的是这个可怜生物所居住的笼子的栅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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