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邓九公道:“那几件衣裳可值得几何呢!”说着,绰着那部长须,翻着眼睛,想了一想,说:“有了!衣裳行李也要作,临走我倒底要把他前回合海马周三赌赛他不受我的那一万银送他,作个程仪。难道他还不受不成?”安老爷道:“那他可就不受定了。老兄,你岂不闻‘江山好改,秉性难移’?你且不可打量他从此就这等好说话儿了。他那平生最怕受人恩的脾气,难道你没领教过?设或你定要尽心,他决然不受,那时彼此都难为情。依我说,倒莫如……”老爷说到这里,掩住白,走到邓九公跟前,附耳低声说道:“九兄,莫若如此如此,岂不大妙?”
邓九公听了,乐得拍桌子打板凳的连说:“有理!”又说:“就照这么办了!”老爷道:“九兄,切莫高声。此地只隔一层窗纸,倘被他听见,慢说你这人情作不成,今日这一天的心力可就都白费了!”邓九公伸了伸舌头,连忙住口。
二人正要进后边去,恰好随缘儿媳妇出来,回说:“奴才太太合姑娘请老爷说话。”安老爷便同了邓九公进来。安太太道:“大姑娘方才说了半天,还是为玉格合他媳妇这两身孝,他始终不愿意。他的意思,还要过了明日后日两天,大后日就一同动身。我说这话你等我合你大爷商量,也得算计算计这两天工夫可走得及走不及。”姑娘接着说道:“我也没甚么愿意不愿意。不过想着他二位穿了孝,参了灵,就算情理两尽了,究竟有伯父、伯母在上头;况且又是行路,就这样上路,断乎使不得。不但他二位,便是我这奶公、奶母、丫鬟,现在既在伯父那里,一并也叫他们脱了孝上路为是。至于我这孝,虽说是脱不下来,这样跟了伯父、伯母同行,究竟不便。纵说你二位老人家不嫌忌讳,也得我心里安。再说,我父亲的大事那时,我只顾护了母亲、匆匆远辟,便不曾按着日期守孝;此番到京,我却要补着尽这点作儿女的心。那时日子也宽余了,伯父你给我找的那个庙也该妥当了,我一释服,便去了我的脚跟大事,岂不长便?这样商量定了,过了明日后日两天,就可上路,也省得伯父上上下下人马山集的在此久住。这话,伯父想来再没个不依我的。”
安老爷一听:“这又是姑娘泛上小心眼儿来了,且自顺了他的性儿,我自有道理。”便说道:“姑娘,这话很是。便是你大兄弟、大妹妹,我也不是叫他们穿多少日子的孝。到了你补着穿孝这层,也很行得,尽有这个样子。只是两日后便要起身,却来不及。何也呢?我们将才在外头商量定了,你此番扶柩回京,旱路断不方便,就是你也不得早晚相依。我明日便着人看船去,也有几天耽搁。我们这里却依然明日伴宿,后日把灵暂且封起来,大家都搬到你师傅庄上住去。船一雇到,即刻起行。你那一路不要见外人的这句话,便不枉说了。姑娘,你道如何?”姑娘听了,料是此地山里既不好一人久住,众人也没个长远在此相伴的理,便也没得说,点头俯允。
邓九公见这话说定规了,便道:“咱们这可没事了,太阳爷也待好压山儿了,二妹子合大奶奶这里也住不下,莫如趁早回庄儿上去罢,明日再来。再挨会子,这山里的道儿黑了,可不好走。”安太太还不曾答言,何玉凤姑娘早诧异起来,说道:“怎么,今日都不住下吗?”原来姑娘自被安老爷一番言语之后,勾起他的儿女柔肠,早合那以前要杀就杀、要饶就饶、要聚便聚、要散便散的十三妹迥不相同。听得声都要走,便有些意意思思的舍不得,眼圈儿一红,不差甚么就像安公子在悦来老店的那番光景,要撇酥儿!
褚大娘子笑道:“哎哟,嗳哟!瞧啊!瞧啊!妞儿舍不得大娘了!我这可是头一遭儿看见你这个样儿!”安太太便连忙道:“好孩子,别委屈!我跟着你。”因合褚大娘子道:“不然姑奶奶你合你大妹妹回去,我住下罢。”谁知这位姑娘虽然在能仁寺合张姑娘聚了半日,也曾有几句深谈,只是那时节彼此心里都在有事,究竟不曾谈到一句儿女衷肠,今日重得相逢,更是依依不舍。
褚大娘子是个敞快人,见这光景,便道:“这么样罢。”因合他父亲说:“竟是你老人家带了女婿陪了二叔合大爷回去,我们娘儿三个都住下,这里也挤下了。”又合褚一官道:“你回去可就把二婶儿合大妹妹的铺盖卷儿合包袱送了来,可别交给外头人,就叫孟妈儿合芮嫂两个来。我这里带的人不够使,他们村儿里的几个人晚上也有回家的。我带着一条被窝呢,不要铺盖了。晚上老爷子要合二叔喝酒,我都告诉姨奶奶了。以至明日早起的吃的,老范合小蔡儿他们都知道,你问他们就是了。可想着给我们送吃的来。”褚一官在那里老老实实的听一句应一句。褚大娘子又道:“可是还得把我的梳头匣子拿来呢。”张姑娘道:“不用费事了,两分铺盖里都带着梳洗的这一分东西呢。我们天天路上就是那么将就着使,连大姐姐你也用开了。”褚大娘子道:“如此更省事了。”褚一官道:“想想还有甚么?别落下了。”褚大娘子道:“没甚么了。——再就是我不在家,你多分点心儿,照应照应那孩子,别竟靠奶妈儿。”褚一官又连连答应。褚太娘子又道:“既这样,二叔,索性早些请回去罢。”
邓九公道:“明日人来的必多,我已就告诉宰了两只羊、两口猪,够吃的了,姑奶奶放心罢。倒是这杠,怎么样,不就卸了他罢?”安老爷道:“这又碍不着,何必再卸。就这样,下船时岂不省事!”邓九公道:“老弟,你有所不知。我也知道不用卸,只是我不说这句,书里可又漏一个缝子!”说着,才嘻嘻哈哈同了安老爷父子合褚一官告辞出去。安老爷临走,又把戴勤留下在此照料,便一同回青云堡褚家庄去了不提。
却说何玉凤姑娘,此时父母终天之恨已是无可如何,不想自己孤另另一个人,忽然来了个知疼着热的世交伯母,一个情投意合的义姐,一个依模照样的义妹,又是嬷嬷妈、嬷嬷妹妹,一盆火似价的哄着姑娘。姑娘本是个天性高旷的爽快人,不觉一时精满神足,心舒意敞,高谈阔论起来。
那时虽是十月天气,山风甚寒,屋里已生上火。须臾,点上灯来,那铺盖包袱也都取到。那位姨奶奶又送了些零星吃食来,褚大娘子便都交给人收拾去,等着夜来再要。便让安太太上了炕,又让何、张二位姑娘上去。因向安太太说:“我在左边给你老人家摆一只凤凰,右边给你老人家摆一只凤凰。”他自己却挨着炕边坐了。除了玉凤姑娘不吃烟,那娘儿三个每人一袋烟儿,安太太看看这个,看看那个,十分欢喜。
大家便围炕闲话起来。
安太太道:“真个的,你家这个姨奶奶虽说没甚么模样儿,可倒是个心口如一的厚实人儿。我看你们老人家这样的居心行事,敢怕那姨奶奶还给他养个儿子定不得呢。”褚大娘子道:“那敢是好,我也正盼呢。只是我父亲今年八十七了,那里还指望得定呢!”张姑娘道:“不然。那姨奶奶自己知道,他告诉我说,他家老爷子命里有儿子,他还要养两个呢。”安太太道:“这儿女的数儿,他自己那里定得准呢?”张姑娘忍不住笑道:“我也是这样问他来着,他说是刘铁嘴告诉他的。我也不知刘铁嘴是谁,没敢往下再问。”大家听了,早已笑将起来。
褚大娘子便告诉安太太道:“这是他来的那年,我叫了个瞎生给他算命。要算算他命里有儿子没有。那瞎生叫刘铁嘴,说了这么句话,他就记住了这句话。要是叫他记住了,他肚子里可就装不住了。就这么个傻心肠儿!”玉凤姑娘道:“我可就爱他那个傻心肠儿。只是怕他说话,他一说话,我不笑他,我憋的慌;我笑他,我又怕他恼。”褚大娘子道:“人家可不懂得怎么叫个恼哇!”说着,大家又笑了一阵。
一时,戴勤进来,隔窗回道:“请示太太合大奶奶,还要甚么不要?外头送铺盖的车还在这里等着呢。”安太太道:“不用甚么了。你没跟大爷去吗?”戴勤道:“老爷留奴才在这里伺候的。”玉凤姑娘听如此说,便隔窗叫他道:“嬷嬷爹,你先去告诉了话,进来我再瞧瞧你。”戴勤去了进来,又重新给姑娘请安,也问了姑娘几句话。
姑娘一时想起当日送灵回京的话,又细问了一番,因道:“你们走到那里就遇见这里老爷的人了?”戴勤道:“走到德州。”姑娘道:“他们岸上走,你们河里走,怎得知道就是咱们的船呢?”戴勤道:“姑娘问起这件事,竟有些奇怪,真是老爷的灵圣!头夜大家就知道这里老爷差人接下来了。这一日晚上,船靠了德州码头,点灯后,他们里头在后舱睡了,奴才合宋官儿两个便在老爷灵旁一边一个打地铺,也就睡下。睡到三更多天,耳边只听说老爷叫,那时也忘了老爷是归了西了,就连忙要见老爷去。及至一看,老爷就在当地站着呢,奴才一时认不出来了。”姑娘道:“你怎么又会不认得老爷了呢?”
戴勤道:“只见老爷穿戴不是本朝衣冠,头上戴着一顶方顶镶金长翅纱帽,身穿大红蟒袍,围着玉带,吩咐奴才说:”安二老爷差人接我来了,你们可看着些,莫要错过去,叫他们空跑一荡。我上任去了。‘奴才就说:“老爷那里上任去?怎的不接太太合姑娘同去?”老爷道:“太太就来的。姑娘早呢,我不等他了。’说着,往外就走。奴才急了,说:”老爷怎的不等姑娘同去?奴才姑娘此时到底在那里呢?‘老爷把袖子一甩,向我说:“好糊涂!我见不着姑娘,只怕你就先见着了。此时何用问我!’奴才见老爷生气,一害怕,就唬醒了。原来是一场梦。忙着叫宋官儿,只听他那里说睡语,说:”我的老爷子!你是谁呀?‘及至把他叫醒了,问他,他说:“见一个人,打扮得合戏台上的赐福天官似的,踢了我一靴子脚,说:”你这东西睡的怎么这样死!’奴才正告诉他这个梦,只听得外面好像人马喧阗的声儿,又像鼓乐吹打的声儿,只恨那时胆子小,不曾出去看看。奴才就合宋官儿说:“这事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天亮咱们且别开船,到船头看看,到底有人来没人来。‘谁想这里老爷果然就打发梁材他们来了。姑娘想,这可不是老爷显圣吗?”
这位姑娘可从不信这些鬼神阴阳的事,便道:“老爷成神,怎的不给我托梦,倒给你托起梦来?不要是你那一天吃多了罢?”安太太道:“大姑娘,你可不可不信这话。他们一到京就说过。你大爷还合我说:”何老大那等一个聪明正直的人,成了神也是有的事,只可惜他不知成了甚么神了。‘这神佛的事也是有的。“姑娘终是将信将疑。
戴嬷嬷笑向安太太道:“奴才姑娘从小儿就不信这些。姑娘只想,要不是有神佛保着,怎么想到我们今日都在这里见着姑娘啊!太太还记得老爷来的头里,叫了奴才娘儿两个去细问姑娘小时候的事情?那时奴才只纳闷儿。谁知老爷早知道姑娘的下落,连奴才们也托着老爷、太太的福见着姑娘了。真真是想不到的事!”玉凤姑娘问道:“老爷怎么问?你们又怎么说的?”随缘儿媳妇便把那日的话说了一遍。姑娘道:“我不懂,你们有一搭儿没一搭儿的把我小时候的营生回老爷作吗?”褚大娘子道:“罢咧!罢咧!连你那拉青屎的根子都叫人家抖翻出来了,别的还有甚么怕说的!”说的大家大笑,他自己也不禁伏在安太太怀里吃吃的笑个不住。
从来说“欢娱嫌夜短,寂寞恨更长”,只这等说说笑笑,不觉三鼓。褚大娘子道:“不早了,老太太今日那么早起来,也闹了一天了,咱们喝点儿粥,吃点儿东西睡罢。明日还得早些起来,只怕他们这里远村近邻的还要来上祭呢。”说着,随意吃些东西,盥漱已毕,安太太合何玉凤姑娘便在东间南炕,褚大娘子合张金凤姑娘便在西间南炕睡下。戴嬷嬷母女合褚家带来的四个婆儿都在后卷两个里间分住。本村的几个村姑村婆也各各的分头歇息。这里他娘儿们、姐儿们睡在炕上,还絮絮的谈个不住。
列公,你道怎个“苍狗白云,天心无定;桑田沧海,世事何常”?这青云山分明是凄惨惨的几间风冷茅檐,怎的霎时间变作了暖溶溶的春生画图?都只道是这班人第一个欢场,那知恰是这评话里第二番结束。这正是:但解性情怜骨肉,寒温甘苦总相宜。
要知那何玉凤合安老爷怎的同行,何玉凤合邓、褚两家怎的作别,下回书交代。
第二十一回 回心向善买犊卖刀 隐语双关借弓留砚这书前二十回已把安、何、张三家联成一片,穿得一串,书中不再烦叙。从这二十一回起,就要作一篇雕弓宝砚已分重合的文章,成一段双凤齐鸣的佳话。
却说安太太婆媳二人那日会着何玉凤姑娘,便同褚大娘子都在他青云山山庄住下。彼此谈了半夜,心意相投,直到更深,大家才得安歇。外面除了本庄庄客长工之外,邓九公又拨了两个中用些的人,在此张罗明日伴宿的事。安老爷又留下戴勤并打发华忠来帮着照料。连夜的宰牲口、定小菜,连那左邻右舍也跟着腾房子、调桌凳,预备落作,忙碌得一夜也不曾好生睡得。里边褚大娘子才听得鸡叫,便先起来梳洗,带着那些婆儿们打扫屋子。安太太婆媳合玉凤姑娘也就起来,梳洗完毕。早有褚一官带人送了许多吃食,外面收拾好了端进来。安太太便让道:“大姑娘,今日可得多吃些,昨日闹得也不曾好生吃晚饭。”那知这位姑娘诸事难说话,独到了吃上不用人操心呢。一时,上下大家吃完。
安老爷早同邓九公从家里吃得一饱,前来看望姑娘,合姑娘寒暄了几句,姑娘便依然跪在灵旁尽哀尽礼。便有戴勤带着他女婿随缘儿合亲家华忠进来叩见姑娘。姑娘见自己的丫鬟也有了托身之地,并且此后也得一处相聚,更是放心。又见褚大娘子赶着华忠一口一个“大哥”,姑娘因问道:“你那里又跑出这么个大哥来了?”褚大娘子道:“这可就是你昨日说的我们那个亲戚儿。”姑娘才明白便是安公子的华奶公。两人见过出去,华忠又进来回:“张亲家老爷、亲家太太来了。”
原来这老两口儿昨日听得十三妹姑娘有了下落,恨不得一口气就跟了来见见。只因安老爷生恐这里话没定规,亲家太太来了再闹上一阵不防头的怯话儿,给弄糟了,所以指称着托他二位照看行李,且不请来,叫在店里听信。及至他昨晚得了信,今日天不亮便往这里赶,赶到青云堡褚家庄,可可儿的大家都进山来了,他们也没进,一直的又赶到此地。进门朝灵前拜了几拜,便过来见姑娘,哭眼抹泪的说了半天,大意是谢姑娘从前的恩情,道姑娘现在的烦恼。礼到话不到,说是说不清,横竖算这等一番意思就完了事了。
邓九公便让张老在前厅去坐。内中只有褚大娘子是不曾见过这位张太太的,他心里暗说:“怎么这等一个娘,会养金凤姑娘这么一个聪明俊秀的女孩儿呢?”这褚大娘子本就有些顽皮,不免要耍笑他,只是碍着张姑娘,不肯。便也问了好,说了几句话,因问:“你老人家今日甚么时候坐车往这么来的?”他道:“那里还坐车呀!我说:”才多远儿呢,咱走了去罢。‘他爹说:“我怕甚么?撒开鸭子就到咧!你那踱拉踱拉的,踱拉到啥时候才到喂!’那么着,我可就说:”不你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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