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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现在又换了一个住处,在铁路枢纽站附近的五金店楼上租了一个房间。五金店的橱窗里稀稀拉拉摆着几把扳手和一些链条。这家店生意不太好;这地方做什么都不红火。这里的环境不佳:风中卷着沙砾,地上到处是纸团。人行道由于结冰常常让人滑跤,厚厚的积雪根本就没人去铲。
再远一点,火车从那儿呜呜地鸣着汽笛驶向远方。它永远只会说再见,从来不说你好。他可以跳上一列火车,但那是要冒风险的;列车上冷不防会有人巡逻。总之,现实就是:他是为了她而窝在此地了,尽管她像火车一样,从不准时到来,却总是要离开。
这个房间位于三楼,后面的楼梯上有橡皮踏板。虽然踏板已经磨损斑驳,但至少这是一个独立的通道。偶尔也会碰到隔壁的年轻夫妻和小孩;他们也走这楼梯。不过,他很少碰到他们,因为他们总是起得很早。尽管如此,夜半时分他要工作时,就能听见他们的声音。夫妻俩没命地做爱,他们的床发出的嘎吱声如同老鼠叫。这声音快把他逼疯了。有个孩子哇哇大哭,按理他们可以停歇了,但他们不,他们依然马不停蹄。不过,他们很快也就完事了。
有时,他会把耳朵贴在墙上聆听。那种感觉就像是风雨大作时把耳朵贴在舷窗上一般。到了深夜,所有人都会原形毕露。
他曾有几次在楼梯上碰到过那家的女人。她穿得鼓鼓囊囊,戴着头巾,就像一个俄国老太。她常常费力地拎着大包小包,推着婴儿车。夫妻俩总是把婴儿车存放在楼梯底下;那东西张着黑口等在那里,仿佛一辆异国的死亡之车。他帮她搬过一次婴儿车,她报以一笑。那笑似乎是偷偷摸摸的,小牙齿的边缘闪着青光,颜色就像脱脂牛奶。夜里我的打字机吵你们没有?他曾大胆地问道。这是在暗示她,他当时还醒着,听到了他们的房事。没有,一点没有。她茫然地看着他,样子就像个傻大姐。她眼圈发黑,鼻翼旁的皱纹延伸到了嘴角。他怀疑他们夫妻俩晚上的行为是她的主意。她丈夫做爱一定像抢银行那样速战速决。她看来是个十分乏味的女人;说不定她当时正盯着天花板,脑子里想着该拖地板了。
他的房间是一个大房间一分为二隔出来的,所以中间那堵墙十分单薄。房间又小又冷;窗框里总有风溜进来,暖气汀卡卡作响,滴着水,却发不出热量来。在阴冷的角落里有个卫生间,陈年尿渍和锈斑使马桶蒙上了一层黄色的污垢。淋浴房是镀锌的,橡胶浴帘年代已久,肮脏不堪。淋浴器用黑胶管挂在墙上,带着一个金属的莲蓬头,从里面滴出来的水冷如冰泉。有一张折叠床,他得用大力气才能把它放平。还有一张用钉子钉出来的长桌,前些日子漆成了黄色。屋里有个单环火的炉子。床上的毯子脏兮兮的,黑得像煤屑。
同他以后呆的地方相比,这儿也许算得上是个天堂了。
他抛弃了他的同伴,不告而别,也没有留下地址。为他办一张护照,或者办他所要求的两张护照,应该不需要这么长时间。他觉得,他们把他搁置起来是为保险起见:如果有更重要的人被抓,他们可以拿他做交换。总之,他们可能正在考虑出卖他。他将会成为一个有趣的替罪羊。他不值得保留,因为他并不真正符合他们的要求。他是一个走得不够远或不够快的同路人。他们讨厌他的博学;他们讨厌他的怀疑主义,误认为那是轻浮。有一次他曾经说:张三错并不等于李四就对。他们很可能把这句话记录在案,以备将来查阅。他们设立了小档案。
可能他们要有自己的殉道者,要他们队伍中有一个人成为政治牺牲品。在他被绞死,当他那张红色恶棍的面孔登上所有的报纸以后,他们将披露一些关于他无罪的证据——从公众的义愤中得分。看,现行制度干的好事!公然谋杀!公理何在!这些同志就是这样想的。就像是一盘棋,他将成为一颗被牺牲的小卒子。
他走到窗边,向外看了一下。从屋顶沿窗玻璃垂下来的冰柱像咖啡色的獠牙。他想起了她的名字,那名字像一个性感的霓虹光环让他情欲难平。她在哪儿?她不会乘出租车来,直接到达这里的;她很聪明,不会这样做。他注视着电车站,期待她的出现——穿着优质高跟靴的脚从车里跨出来。踩着高跷的小蹄子!如果别的男人这么说她,他一定会揍这个混蛋。他自己为什么会这么想呢?
她会穿一件裘皮大衣。他会因此而鄙视她,但他还是会叫她穿在身上。她穿了这件衣服浑身上下毛茸茸的。
上回他看见她大腿上有块淤青。他希望是他搞出来的。
这儿怎么了?我撞到了门上。她若说谎,他总能看出来——至少他是这么认为的。认为自己能看出来会给他带来麻烦。一位过去的教授曾夸他有钻石般坚硬的智力,当时他颇感得意。现在回想起来,尽管钻石坚硬而耀眼,可以用来切割玻璃,但它只是靠反射别的光芒来发光。一旦处于黑暗中,钻石便毫无用处。
为什么她不断地来这里?他是否充当了她玩游戏的对象?他不愿意她为他掏钱,不愿意让自己成为商品。她想从他那儿获得一个爱情故事,因为姑娘们都是这样,至少她这种类型的姑娘是这样——她们还期望从生活中获得某些东西。从另外一个角度来说,她们想报复,想惩罚别人。女人用各种奇怪的方法去伤害别人。结果,她们反倒伤害了自己;而被伤害的男人通常得过了很久才明白自己受到了伤害。想到这儿,他明白了。接着,他那物儿就痿了。尽管她有迷人的双眸,还有完美的喉部曲线,他有时也能瞥见她复杂的和不干净的一面。
她人不在场,最好别对她胡乱猜想。等她真的来了再说。然后,他才能根据她的表现锁定她的形象。
他有一张桥牌桌、一瓶从跳蚤市场买来的葡萄酒,以及一张折椅。他在打字机前坐下来,对手指呵了一口气,把打字纸卷进去。
在瑞士的阿尔卑斯山(最好是落基山脉,格陵兰岛则更好),几名探险队员在晶莹剔透的冰流中发现了一艘宇宙飞船。它的形状像一艘小艇,两头却是尖的,又像一个羊角豆荚。它透过冰层,闪耀出一种神秘而怪异的光芒。那是一种绿中泛黄的光,使人想起苦艾酒的颜色。
探险队员用什么东西来化冰呢?是用随身携带的喷灯?还是用附近树木生的火?如果用树木的话,那就是落基山脉。格陵兰岛是不长树的。也许还可以用大块的水晶在太阳下聚光。童子军都学过用这种方法生火——他自己也曾当过短期的童子军。这些童子军的男孩们会避开他们的团长——一个乐呵呵、喜欢哼歌、佩着短斧的苦脸汉子,用把放大镜对着自己赤裸的手臂聚光,看谁能熬得时间更长。他们还用这种方法点火燃烧松针和用过的卫生纸。
不,要找到这样的大块水晶是不可能的。
冰渐渐融化了。X——一个执拗的苏格兰人警告说,别去弄它,否则没有好果子吃。但英国科学家Y说,他们必须为人类的知识积累作贡献。而美国人Z却说,他们能赚到数百万的钱。长着一头金发和肥嘟嘟嘴唇的姑娘B说,这一切令人激动。她是俄国人,想必相信自由性爱。X、Y和Z并没有将此付诸实施,尽管他们内心都想这么做——Y是带着潜意识,X是带着负罪感,而Z是带着赤裸裸的欲望。
他总是先用字母称呼他的人物,后来再填上姓名。有时候他会查电话簿,有时候去看墓志铭。女人开头总是B,代表难以置信、笨蛋、大奶子,全凭他的心情而定。当然,还有金发美女。
B睡在一个单独的帐篷里。她老是丢掉她的连指手套,老是违反规定在夜间出来闲逛。她赞叹月亮的美妙,赞叹狼嗥的悦耳。她和拉雪橇的狗关系亲密,用俄语对狗说儿语,还声称这些狗是有灵魂的(尽管她是科学唯物主义者)。因此,X用他悲观的苏格兰语气得出结论:如果他们断炊而想吃一条狗的话,这还真是个麻烦。
那个发光的豆荚状飞船已从冰流中剥离出来,但是探险队员已经没有时间可用来分析它的制作材料了——那是一种人类尚未知晓的合金。它很快就蒸发了,留下一股气味——像杏仁,像薄荷,像烤糖,像硫磺,又像是砒霜。
飞船化掉之后出现了一个人形的东西,显然是男性,身穿蓝绿色孔雀毛的紧身衣,带有甲壳虫翅膀般的光泽。不,这样描绘太像一位仙人了。那我们这样说吧:他穿着煤气火焰般的绿蓝色紧身衣,就像泼在水面上的汽油一般闪亮。他还被原先飞船中的冰裹着。他长有浅绿色的皮肤、微尖的耳朵、凿出来一般的薄嘴唇,还睁着一双大眼睛。这双眼睛像猫头鹰的一样,看过去只见瞳孔。他的头发呈一种暗绿色,卷在脑袋上,格外引人注目。
真是难以置信!这就是一个来自外星球的人。谁知道他在里面躺了多久?几十年?几百年?还是几千年?
他肯定早已经死了。
他们四个人怎么办呢?他们把包裹外星人的大冰块抬起来,然后展开了讨论。(X说,他们现在该走了,去给当局打电话;Y想当场解剖外星人,但有人提醒他说,外星人也许会像飞船一样蒸发掉;Z决定用狗橇把外星人拖走,用干冰把他包起来,以最高价码拍卖掉;B指出,他们的狗已对外星人产生了不健康的兴趣,汪汪直叫,但这个俄国女人言过其实的说法无人理睬。)此时,天已经黑了,北极光也显得不寻常,他们决定把外星人放在B的帐篷里。于是,B只能同三个男人同住在另一个帐篷里。她睡觉前肯定要换登山衣,钻睡袋,这样就为三个男人借助烛光偷窥她的身体提供了机会。夜里,他们会轮流值班,看守外星人,每四小时一班。他们将在第二天早晨抽签作最后的决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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