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顺手帕胡同往东,有座小巧的公园^南馆。它深居僻处,没有红墙黄瓦、兽脊飞檐,两扇缕空雕花的铁门配以低矮的,拥着白蔷薇的栅栏围墙。园内,碎石铺就的几何图形甬道,通向塑有丘比特像的喷水池。高大的山毛榉、橡树和欧洲山杨中,夹着一座平顶挑檐俄罗斯式凉亭,争后,是一片整齐的白禅林。
百余年前,这儿是俄国人的地界,人们称之为“南馆”、“北馆”。北馆有髙耸的、粉红色的教堂,教堂顶上那尖尖的十字架,刺人长空,俯视着脚底下灰蒙蒙的一片民房。
南馆阴森恐怖,排满了白色的墓碑,是俄国侨民的茔地。
解放以后,北馆的教堂推倒改建成了某国大使馆。南馆的坟地铲平,辟为一个幽静的小公园。
既为公园,便有游人,可是没有来专门欣赏风景的。一则公园太小,站在南门可望见北门,没有山回路转,也缺少通幽曲径。到这里来的大多是附近居民,彼此都认识,哪天出现个新人反而透着新鲜。每日五点半钟,铁门一开,人们便鱼贯而入,打拳的,蹓鸟儿的,背外语单词的,练绕口令的,还有唱戏的。
唱戏的分了两摊。
喷水池边上的一摊,足有七个人,是各单位的业余京剧爱好者。他们一般都是下了夜班才到这里来。小李这礼拜夜班,小李便来。老王上白班,老王就不来。他们会的戏不少,大多以样板戏为主,古典戏曲也有人会唱几句,可是不精,想学学浓郁的京剧韵味,可惜,缺少专业人员指点,一张嘴便野调无腔,好在大伙儿都是自己唱给自己听,谁也没想着去登台,去拍电视什么的,不怕笑话。
园子西北角还有一摊,只有三个退休的老头子。这地方僻静,很少有人来,墙角立着一个藤萝架,上面缠着土黄色的祜藤。
每天第一个到这儿来的是叶四爷,一个很有风度,面庞清癯的瘦高老头。他绕过冬青,缓缓地坐在正北最大的那块石头上一那是他的座儿。叶四爷是属马的,过了中秋节就整七十九了,耳不聋,眼不花,吃起鱼皮花生来嘎崩脆,一咬一个响儿。他当过政协文史资料员,现在赋闲在家,跟比他小二十岁的老伴儿过得挺滋润。据每天跟他在一块儿唱戏的马二爷推测,他每月的工资至少在一百八这个线儿上。可是叶四爷本人从来没谈起过“钱”字儿,在这高雅的京剧小圈子里,哪儿能提那俗不可耐的玩艺儿。马二爷肚里倒是时常翻腾着那个字,可人家都不说,他自然不必显得太那个了。他是天桥剧场的退休职工,每月退休金只是一百八的四分之一。他的五小子,废品收购站专收酒瓶子的,挣的钱竟是他的两倍!当老爷子的窝囊!五个儿子,五个媳妇,加上孙男弟女,二十几口子人,竟没一个能跟马二爷谈得来的。二爷有刘伶之癖,每顿不多,二两。这也还罢了,招孩子们厌烦的是喝完便骂,逮着谁骂谁,骂累了,便端着老伴给沏的一壶酽花茶,歪在躺椅上,哼西皮二黄:“我好比,浅水龙困在沙滩……”翻过来调过去,就这一句,直到昏昏睡去。
叶四爷绕着烂砖头蹓了两圈,脖子一仰,“啊一啊一一”他吊嗓很有讲究,不像有些人直着脖子愣喊。年轻的时候,他专门跟谭富英学过吊嗓。先低后高,先软后硬,由软六字调慢慢涨到正工调,然后再缓缓回收。碰上嗓子痛快,还要饶上几句“我本是卧龙岗散淡的人……”吊罢嗓,他平着蹬了蹬腿。七十多的人了,一条腿支撑,另一条腿能搬上头顶,没点功夫还真做不到这点,要不怎么是叶四爷呢。他七八岁就练熟了全套腰腿功,六十五的时候还能原地打小翻呢。今天,叶四爷踢腿的时候,觉得左腿微微抻了一下,有点别不过劲儿来,牵扯得左边脖梗子都麻嘟嘟的不自在。他打了两套太极,周身才舒畅了。
时候还早,马二爷跟刘爷还得一阵子才能来。马二爷早晨不吃舒坦了决不出门,刘爷是让孙子缠着,不得脱身。早晨,从那孩子睁开眼睛的一瞵间起,穿衣裳,拿奶,喂饭,捧着、哄着,团团转,一直到把那个活蹦乱跳的“小祖宗”送进幼儿园,才能喘口气。刘爷老伴的身子骨差,连咳嗽带喘,一年有大半年躺在炕上,也得他侍候。儿子、媳妇图轻闲,把个三岁的孩子往他这儿一塞,屁事不管,大松心,大撒手。送走了孙子,再服侍老伴吃了,喝了,药片摆在床头柜上,半导体递在老伴手里,刘爷这才从墙上摘下那把装在蓝布套里的京胡,弯着腰一溜小跑,直奔南馆而来。
刘爷钻过冬青,看见叶四爷跟马二爷已经来了。
“四哥,二哥,早啊您哪!”刘爷微带歉意地陪了个笑脸,拱了拱手。
“早,早。”;
“吃了没有,您?”
“俩糖火烧一碗浆,”马二爷边说边拍拍肚子,“糖火烧里见不着芝麻酱,浆是豆腐粉沏的,熬得半生,坑人!”马二爷对吃从来没满意过。
“现在的人,光图挣钱,连刚出学校门的小屁孩儿也敢开饭馆,唉……”叶四爷揉着后脖梗子插言了。“我年轻那会儿,爱吃绘饼。您还记着泰丰楼的絵饼吧?鸡鸭汤做底汤,饼搁在碗里清汤不浑,饼丝不乱,飘着几棵绿豆苗,特别人味儿。现在哪家饭馆能做出这样的烩饼来,嘻,开的是一顿饭三百块的马克西姆大饭店,巴黎风味,中看不中吃,马克西姆决不会做烩饼……”
“定叫他一白虎团,马翻人仰……”
一句高拨子腔,由水池边传过来,唱戏的是个长得很气派的黑大个儿。
叶四爷皱眉了。
刘爷直摇脑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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