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蒋纯祖,像一切具有强暴的,未经琢磨的感情的青年一样,在感情爆发的时候,觉得自己是雄伟的人物,在实际的人类关系中,或在各种冷淡的,强有力的权威下,却常常软弱、恐惧、逃避、顺从。每一代的青年生长出来,都要在人们称为社会秩序的那些墙壁和罗网中做一种强暴的奔突,然后,他们中间底大多数,便顺从了,小的一部分,则因大的不幸和狂乱的感情而成为疯人,或由冷酷的自我意志而找到了自己所渴望的,成为被当代认为比疯人还要危险的激烈人物,散布在祖先们所建筑,子孙们所因袭的那些墙壁和罗网中,指望将来,追求光荣,营着阴暗的生活。大的社会动乱,使得这一代的人们底行进、奔突或摸索成为较容易的了;他们底光荣的前辈是给他们留下了不少有利的东西。尤其在这片旷野上,蒋纯祖便不再遇到人们称为社会秩序或处世艺术的那些东西了。但这同时使蒋纯祖无法做那种强暴的蹦跳;他所遇到的那些实际的、奇异的道德和冷淡的、强力的权威,是使他常常地软弱、恐惧、逃避、顺从。在这一片旷野上,在荒凉的、或焚烧了的村落间,人们是可怕地赤裸,超过了这个赤裸着的,感情暴乱的青年,以致于使这个青年想到了社会秩序和生活里的道德、尊敬、甚至礼节等等底必需。于是这个青年便不再那样坦白了。
那种自我保存的本能,是使得蒋纯祖虚伪起来了,即使对朱谷良也虚伪起来了。因为朱谷良,由于某些愿望和需要,决定和石华贵同行,并和石华贵缔结了奇奇怪怪的同盟的缘故。对于这一点,蒋纯祖是觉得非常痛心。经历了这样的变化,蒋纯祖便脱开了他底单纯的依赖和顺从,在朱谷良面前,表露了对石华贵的不满;在石华贵面前,则表露了对朱谷良的不满了。单纯的人们虚伪起来,是比旁的人们更可怕的,因为他们是他们底目的的坚决的信仰者。为了替自己底犯罪意识辩护的缘故,蒋纯祖在内心就对朱谷良持着反抗的态度了。因为蒋纯祖底外表是那样单纯,朱谷良便难于发现这些。而因了沉重的苦难的缘故,朱谷良就对蒋纯祖异常冷淡。但渐渐地,他便感到这个年轻人底心是深不可测的了。在一种奇妙的憎恶里,他就轻蔑地判断这个年轻人是软弱、狂热、卑怯、属于他所习见的种类。而对于卑怯,他是不能忍受的,他心里的可怕的创伤便是证明。特别在现在,朱谷良认为一切都应该理智。假如不是深深的怜恤,在这种颇为痛苦的内心交战底支配下,他便要使这个糊涂的青年吃一些苦了。并且在他准备这样做的时候--他是在苦恼中,他从未想到会有和这样一个年轻人勾心斗角的可能--石华贵对他的锐利的态度又阻止了他。在险恶的石华贵面前,他是本能地必须保护蒋纯祖的。
这一群人,是破烂、狼狈、疲惫而狂热,扫过每一个村庄,那些村庄是荒凉了,房屋倒塌,街上和空场上有尸体,野狗在奔驰。兵士们是裹着军毡、被单、以及农人底衣裳,在胸前挂着手榴弹。在每个村庄外面抛掷一颗手榴弹,然后进去搜索食物。这样地流浪了三天。第四天,他们重新到达江边--天晴,阳光照耀下的宽阔的,浩荡的江流,给了他们一种光明的、雄壮的感觉--意外地找到了一只小的木船。他们把木船底倒塌了的舱棚捆好,沿江边向上游划行。他们中间,丁兴旺是能够划船的。这是一个多话、粗卤、活泼的年轻人;因为失掉了门牙,他底脸上便增加了一种固执的、阴暗的线条,而在这种线条底衬托下,他底眼睛便有着特殊的明亮。蒋纯祖知道他曾经做过船夫。蒋纯祖并且知道了另外的五个兵士底身世和性情,以后则更知道他们。对于他们,蒋纯祖是迫切地、戒备地注意着的。他觉察到了朱谷良对这几个人的什幺一种企图,并觉察到石华贵对他们的偏袒和奇怪的态度。
逃亡到这样的荒野里,他们这一群是和世界隔绝了--他们觉得是如此。在最初,他们都以为很快地便会到达一个地方;虽然不知是什幺地方,却知道那是人类在生活着的、有他们底朋友和希望的地方。在这个共同的希望下,他们结集了起来。但在三天的路程里,由于荒凉的旷野,并由于他们所做的那一切破坏,他们底感觉便有了变化。他们觉得他们已经完全隔绝了人世;他们是走在可怕的路程上了,不知道自己是从什幺地方来,也不知道要到什幺地方去。唯一知道的,是他们必得生存,而一切东西都可能危害他们底生存。在这种漂流里,人们底目的,是简单的,但在各种危害他们,以及他们认为是危害他们的事物面前,尤其是在暧昧的、阴暗的事物面前,各人都企图使一切事物有利于自己,他们底行为便不再简单;而他们从那个遥远的世界上带来,并想着要把它们带回到那个遥远的世界上去的一切内心底东西,一切回忆、信仰、希望,都要在完全的赤裸和无端的惊悸中,经受到严重的考验。在一切人中间,朱谷良最明白这种考验。好像是,他们是在地狱中盲目地游行,有着地狱的感情。那一切曾经指导过他们的东西,因为无穷的荒野,现在成了无用的。石华贵是失去了他底乐天的、豪放的性情。蒋纯祖是失去了他底对善良的自然的信念。朱谷良,某些瞬间,在那种无端的惊悸里,想到他底信仰所寄托的那个亲密的人群是从地面上消失了;并且永远消失了。人们底回忆模糊了起来;回忆里的那一切,都好像是不可能的。但他们心中是确实地存在着他们各自底感情,希望,和信仰。是这些感情,希望,和信仰在战栗。在赤裸荒野中,人们竭力掩护自己,因而更赤裸,经受着严重的考验。
人们是互相结集得更紧,同时互相戒备得更凶。那几个兵士们,发觉到朱谷良和石华贵之间的阴险的竞争就踌躇了起来。在石华贵底骄横的统治下--因为朱谷良的缘故,石华贵统治得更骄横,表示他底权威是天定的,他是什幺都不怕--兵士们便渐渐地倾向于冷淡的、但温和的朱谷良了。在那种骄横里,石华贵是相当疏忽的;他是常常疏忽的。发现了他底群众底这种叛变,他便个别地恐吓他们,使他们沉默。同时他便使出江湖上的人们所有的老练的手腕来,在一些奇怪的感情和表现里,使朱谷良知道他是他底朋友。但在这片赤裸的荒野中,他底老练的手腕,是变得幼稚、露骨,一看便明了。
在发现木船的前一天,一个兵士病重,跌倒在路上了。大家轻轻地遗弃了他。大家都想到,和这同样的命运,是在等待着他们每一个人。
木船行走了一天,下午搜索了一个村镇,他们底财富便增加起来了,有了粮食、酒肉、木柴、棉被、以及鸡鸭。大家都为这种收获欢喜,于是在他们之间便有了未曾有过的亲善的感情。这种空气,是和一个家庭里面所有的空气相似,而且,在旷野中--这时候,他们底仇敌,是他们以外的企图危害他们的一切--他们结合得更紧。看到朱谷良对石华贵所表露的那种真实的亲善--朱谷良,微笑着,用很低的声音请石华贵把一床花布被单递给他,以便使他把舱棚上的破洞塞起来--蒋纯祖和年轻的兵士们是感到无上的幸福,他们甚至不想隐瞒这种幸福。朱谷良底温和的、愉快的声音和石华贵所回答的快乐的大声,在阴惨的旷野中给予了无比的光明。
黄昏时,木船在荒凉的沙岸旁停泊。天色阴沉。严寒,沙岸冻结。江流在不远的地方弯屈,江身狭窄起来,水流急湍。沙岸后面是险峻的土坡,上面有大片的杂木林,木船停泊时,有大群的乌鸦飞过江流,发出轻微的、谨慎的拍翅声,投到那些高而细瘦的、赤裸着的树木里去。
丁兴旺抱着木柴到滩上去生火,石华贵不同意,向他咆哮,他发出兴奋的笑声。这个年轻的兵士,在兴奋中,有了快活的感情,并且丰富地想像到,在这个晚上,什幺是最美好的。他专心,沉静,生着了火,拍手召唤他底伙伴们。大家钻出舱,立刻感到,在这个晚上,火焰是最美好的。丁兴旺叉腰站在火旁,以明亮的、含笑的眼睛看着他们。
大家抖索着--显然是故意抖索着--拥到火旁。火焰明亮,浓烟在无风的空中上升,寒气解消。大家轮流地,沉默地饮酒;大家注视着饮酒的人。丁兴旺躺下来,两手托腮,向着火。在大家底沉默中,觉得沉默是赞许,丁兴旺开始唱歌。
他用沉静的、柔和的声音唱歌。他脸上的那种固执的、阴暗的线条溶解。在歌声间歇的时候,大家沉默着,他无声地发笑,他底失落了门牙的嘴甜美如婴儿。
从各种危险里暂时解脱,人们宝贵这种休憩。在沉静中发出来的歌声保护了人们底安宁的梦境。人们觉得,严寒的黑夜是被火焰所焦燥,在周围低低地飞翔,发出轻微的、轻微的声音。歌声更柔弱,黑夜更轻微,而火焰更振奋。歌声静止,火焰落寞,黑夜怀疑地沉默;人们回头,发现了黑暗的沙滩、土坡、林木、和闪着白光的汹涌的江流。歌声再起来,黑夜底轻微的动作再开始,江流声遥远,火焰振奋。人类是孤独地生活在旷野中;在歌声中,孤独的人类企图找回失去了的、遥远了的、朦胧了的一切。年轻的、瘪嘴的兵士是在沉迷中,他为大家找回了温柔、爱抚、感伤、悲凉、失望和希望,他要求相爱,像他曾经爱过,或在想像中曾经爱过的那样。显然的,唱什幺歌,是不重要的。朱谷良和蒋纯祖,尤其是蒋纯祖,是带着温暖的、感动的心情听着那些他们在平常要觉得可笑的、在军队中流行的歌曲。他们觉得歌声是神圣的。他们觉得,在这种歌声里,他们底同胞,一切中国人--他们正在受苦、失望、悲愤、反抗--在生活。
“记得呀,在从前,”丁兴旺唱。他停顿,无声地发笑。“起来,不愿做奴隶的人们--”他用同样的梦幻的小声唱,改变了原来的调子,脸上有严肃的、温柔的表情。“洪水侵西南,猛兽困东北--太阳空气水,蒋委员长说它是三宝!”他唱,然后向火焰无声地发笑。
“蒋委员长说它是个宝!”石华贵突然大声唱,面孔无表情,以致于大家不能明白他是否在讥讽;他是一直在定定地看着火焰的。他从火焰移开眼睛,看着丁兴旺,并发出干燥的、奇怪的笑声,企图补充他底讥讽。但他突然沉默,环顾黑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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