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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遐很快就得到了裴该的演算结果,捧在手上连看了好几遍,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其实对于裴该能够完成自己交代下去的任务,他也是有着一定心理准备的,但没想到竟然会这么快……自己原本也只是读死书的人,自从石勒,入了“君子营”以后,纯靠自学,终于把相关物资管理、军中法度之类普通士人尤其是高品士人不屑于做的事情全都练得娴熟无比,自命统筹庶务,就连张宾都未必是自己的对手。真是没有料到,如今来了个裴该,竟然比自己还要能!
其实这些简牍他早就核算完了,只是还没有正式归档而已,其中有些漏洞,也暂且尚未来得及责成“匠器营”整改,所以对于裴该所提交的结果是否正确,他是一见便即心中有数。但正因为如此,反而更使他羞恼,并且生出了深深的无力感——高门显贵、世宦子弟,就真的这么厉害么?我若能托生得好一些,才学必然更在那小人之上啊,可惜……
心中气恨,他当场就想把那张纸给撕了,但是想一想,最终还是放在案上,取过刀、尺,把边角空余处给裁了下来——这还能用,不可浪费。随即把裴该的文字就在烛火上付之一炬,心中却还在想:“那小人的字也写得不错,圆润遒劲,自然天成……真正可恶!”
然后坐下来,手扶额头,冥思苦想。这一计不成,当生二计,可是二计从何而来呢?还有什么手段可以难住那个谄媚小人?文字工作不用想了,既为名门之后,文章必然写得不错,若是交付案牍公文,说不定倒正中对方的下怀……难道要让他参与自己对军法、军令的谋设制定么?终究是初来乍到,骤然付以重任,石勒未必乐意,而他若再一次出乎自己意料之外,竟然做得好了,反倒事与愿违,成就了那小人的名声……
正在筹思,正好曲彬又跑来奏事。程遐随口问道:“那小人仍然深居不出,只每晚与支将军私会么?”曲彬说我正要说这事儿呢——“适才见支将军引那小人往马场去了。”
程遐一皱眉头:“却是为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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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马场的事儿,裴该还是昨晚上和支屈六说定了的。
他早就想要练习马术,但是知道事不可急,急必使人起疑,所以一直等了那么多天,才终于得着机会试探支屈六。当时支屈六正好问他这几日锻炼的成效如何,裴该苦笑道:“将军送来的石锁太过沉重,我又无人指点,试搬一次,险些伤了腰筋……”随口抱怨几句,接着就说:“想我既入军中,不可不熟习乘马,否则若大军调动,难道与辎重一般,乘车而行么?骑马亦有益于筋骨,将军可能教授于我?”
支屈六闻言,双眉略略一皱,低头沉吟不语,那意思分明是不想答应,但是又不便明着回绝。裴该“哈哈”笑道:“将军以为我欲趁机乘马而逃么?卿是驰骋疆场之将,麾下多弓马娴熟之卒,难道还怕我一个初习骑术的文人遁逃不成?且将来若主公于军旅中有所咨问,难道我乘坐肩舆跟从吗?想那王衍,倒是惯乘肩舆、牛车,导致全军日行不过二十里,遂为主公率军追上——若其能够乘马,只恐主公望尘莫及矣。”
随口讲几句笑话,嘲讽一下王衍那杂碎,缓和了气氛,接着他就提出来,说我又不是出城去练习,难道说这城内就没有可以跑马的地方吗?只在城中演练,我又能跑到哪里去?
支屈六这才有所意动。他这些天听裴该说古,对这位先生是佩服得不得了,原本以为跟程遐一样都是刀笔之吏,可是裴该讲解古代战争,条理清晰、评述精当——那都是几千年来历代学者乃至军事专家评语的汇总啊,怎么可能不准确——分明在军事上也很有才能,几乎就不在张宾之下!
支屈六在心目当中,早就把裴该当作诸葛亮之亚匹了,不过对裴该的判断,也是随着他对诸葛亮的了解而逐步提升的。最初只当裴该是个有一定见识的书生,就和时论对诸葛亮的评价相同;进而通过裴该的讲述,知道诸葛亮将蜀中治理得井井有条,且以一州之地、数万之卒,就能独抗强大的曹魏——因为东吴的配合每每不靠谱——他觉得裴先生也应该是类似人物;再进一步,知道诸葛亮率师北伐,对敌曹真、司马懿的时候,陇上精锐三十万“仅能自守,来不敢敌,去不敢追”,这不仅仅是管仲,抑且是乐毅啊,而能够把其中缘由、道理分析得有若目见的裴先生,难道会比历史上的诸葛亮差太多吗?
怪不得张先生临行时要我好生看管他,不能让他跑喽——他是卧龙啊,张先生是凤雏,主公二贤俱得,引为左膀右臂,则天下不足定也!关键支屈六认为石勒不会象刘备那么惨,最终只能偏处一隅,一是石勒起兵较早,势力膨胀得较快,非刘备早年间四处流蹿,几无立锥之地可比,二是……只有刘元海可比曹操,但他已然驾崩了,余者谁能拮抗刘先主?!
所以他既不想一口回绝裴该的请求,又认为裴该所言,石勒将来在军事上会对他有所咨询,那是很有可能性的,到时候总不能真让裴该乘坐牛车甚至肩舆临阵啊,成何体统?继而听裴该说只是想在城内跑马,支屈六心说那倒也不会出什么事儿,于是一口答应下来,但条件是:“我须亲领裴先生前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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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第二天白天抽了个空,支屈六就带着裴该去了城西的马场——那是胡军入驻之后,特意圈出来,推倒房屋、清整地面,用来演练和检阅骑兵的。支屈六挑选了一匹比较温顺,当然也脚力不健的牡马,一步步指点裴该应当如何控驭。裴该仅仅操练了半个时辰,就觉得腰酸背软,就连大腿都差点儿抽筋——他心说这没有镫的马可真难骑啊,我要不要试着“发明”马镫呢?那玩意儿又没有技术含量。再一琢磨,还是日后再说吧,胡人再用上了马镫,更将如虎添翼也,我可不能做这种资敌之事。
支屈六白天的时间有限,不可能一直陪着裴该,但是又不想让骑马的裴该离开自己的视线,所以双方就说定了,三日做一次练习——且等三天后我再来接你。
可是三天之后,他再来请裴该去跑马,裴该还没出门,就听身后有人叫唤:“文约哪里去?”支屈六转过身去一瞧,只见一名女子从正房翩翩而出——瞧不清容颜,因为头上戴着竹笠,垂着轻纱,遮住了面孔。裴该赶紧拜伏在地:“启禀姑母,侄儿正待前去习练骑术。”
支屈六自然明白这女子的身份,敬她曾经是个王妃,又是裴该的长辈,于是也遥遥地拱了拱手。就听那女子呵斥道:“骑马大是凶险,若文约不慎失足,伤了筋骨,那可如何是好?不许去!”
支屈六心说骑马有什么可凶险的?你们这些中国人啊,占着块好地方,所以人无斗志,就只想安安稳稳过一生;我们可是从草原大漠上来的,马是我们追逐猎物、放牧牲畜,获取食粮的重要伙伴啊,真要象你们中国人的想法,那我们早就都饿死了。自入中原以来,几乎是战无不胜,攻无不克,晋军望风披靡,这就是你们柔弱、怯懦的必然结果!
就听裴该跪在地上分辩道:“侄儿如今既入军中,岂可不会乘马?骑马并无太大风险,侄儿谨慎,又有支将军从旁照应,料必无虞,姑母不必担忧……”好说歹说,裴氏却总不肯松口,直到支屈六都觉得有点儿烦了,裴氏才提出来,你要去练习马术也成,我得去跟着瞧瞧,是不是真有风险。
支屈六是无可无不可,他只怕裴该逃跑,又不会担心一个女人,而且据他估计,那女人是在屋里闷得太久了,所以才借机出门散心而已——什么骑马有风险,要在旁边儿瞧着,谁信哪?就算裴该真从马背上跌下来,我都未必来得及救,你在旁边看着又能做什么了?所以裴该一出声恳求,态度还挺诚恳,心情似又急切,支屈六不好驳他面子,想一想也就答应了。
这一日果然风平浪静,裴该已经能够勉强放马疾驰了,裴氏就在旁边儿瞧着,时不时命侍女芸儿给侄子递块帕子擦汗,或者递碗水解渴,也没有再提什么过分的要求。三日后又是三日,裴该继续练习骑乘之术,裴氏也一直要求跟着来瞧,瞧来瞧去的,裴该就说姑母你光跟旁边儿瞅着闷不闷啊,不如你也来学学吧。
支屈六还没有发话,裴该就口若悬河地找出一大堆理由来奉劝裴氏,直到说得裴氏意动了,他也不征求支屈六的意见,却也没有完全忽视支屈六,只问:“似我姑母,先从哪匹马乘起,比较安全?”
支屈六彻底被裴该牵着鼻子走,却也浑然不觉,不自禁地就伸手指了指不远处一匹小牝马。裴该说好,我来教姑母骑马,不劳支将军。支屈六点点头,他心里想的是,你们中国人总说什么男女授受不亲,你是怕我碰到裴妃,有损她的名节吧?真是想太多啦……你教就你教吧,我才没心情去教一个女人骑马——那又不是我的女人。
他却没有注意到裴氏在轻纱下的双睛陡然放亮,同时微微点头,深为侄子的聪颖而感到欣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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