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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年以后,我每每回忆起这一幕,都忍不住要想:幸福跟钱有关吗?幸福跟成功有关吗?或者,幸福跟发达有关吗?不,都不是。幸福,只与青春有关。
这是一个人有了阅历,才能领会的。
15
我们万没有想到,春耕结束,刘队长和集体户的“蜜月期”也就结束了。他的位置,早就巩固,用不着一帮小毛孩儿来帮助摇旗呐喊了。那么,我们的价值,就在于在其他方面还有没有用了。
这一点,我们应该很惭愧。我们确实没用。农村里用不着多少书本知识,要的是力气和干活儿技巧,外加一点儿狡诈。这几样,我们都没有,不是就等于废物了?
我们下乡已有五个月,看来是没有很快回城的迹象。这意味着,我们要常年从当地的老屯嘴里分一碗饭了。东甸子的老屯们看清了这一点,不再为我们洋里洋气的“大拉锁儿”所迷惑,为了利益,变脸了。
突然袭击是在某个晚上的生产队大会上发动的。开会,是为了评定工分等级。大伙逐一评价每个劳动力的表现,七嘴八舌说了一阵儿。当时农村的男劳力,每干一天挣10分,妇女比较受歧视,一天挣6分。未成年的“半拉子”,与妇女相同,也是6分,意思是还不算男人。有极少数力气大,农活儿好的人,每天可记12分。而生产队长,是最特殊的,一天什么都不干,照拿12分。在那个“革命年代”,既有不劳而获的队长,也有同工不能同酬的妇女,这是后来的少壮学者们不能想象的。
不能想象的还有,每个人工分的评定,都是民主通过的,队长不能愿意给谁高分就给谁高分。民主的程序,很奇特,就是大家喊“行”或者“不行”,以分贝高的意见为准,大致还比较公平。
轮到评定集体户时,突然冷了场。
过了好一会儿,刘队长说:“提嘛,反正集体户不是外人。”这句话,简直阴险之极。只听老庞接上就说:“我看集体户女生干活儿还行,给6分可以;但是男生太不着吊,干活儿水裆尿裤,给10分太高了点儿。”
他话音刚落,就有群众一哄声地喊:“对,给8分。”“8分也高,给6分。”“6分!就6分!”
老屯们自己的帐算不开,但跟我们算帐可是清楚。给了我们6分,我们就少赚了,他们就能多得。这还不算,关键是,这太侮辱人,等于宣判我们不过跟女人一样。
我们想跳起来反驳,但民意实在太强大。人家也说得头头是道,哪一天,哪个人,坑刨浅了;哪一天,哪个人,活儿太慢,都一一道来。我们目瞪口呆,敢情这“贫下中能”都是干间谍的出身。
最后刘队长出来收场,他肯定了大家的意见,原则上就定6分了。其中老房、王亚奎、冯长骏活儿稍好,可给7分。众老屯又是一阵叫好。
我们这时候才知道什么叫“孤家寡人”,什么叫“大势已去”。
原来,我们被刘队长给耍了!
社员大会开完,我们心里像堵了块大石头。想想三个月前,我们是何等威风,那还是刘队长一日不可缺少的御林军;如今价值一失,沦落到大人小孩都来踩,连个男人都不算了。
在我们眼里,东甸子一下就暗无天日了。回到集体户,老龚拿起我放在炕头的《译文》杂志,闷闷地乱翻。忽然看到几首乌克兰诗人舍甫琴科的诗,就忽地站起来,用浑厚的男中音放声朗读:
“我们感受到了不自由的巨大哀痛……”
他一朗读,女生屋子的喧哗就停止了。诗写得很好,全户的人都在静静听他读。我生平第一次感受到了“自由”这个词的份量,有了一种要挣脱的愿望。可是,外面的夜色和原野比什么都宽广,我们能逃到哪里去呢?
第二天垂头丧气地干了一天活儿,晚饭后,老龚、小迷糊、家轩和我出村去散步。小迷糊带了一把京胡,就像现下“女子十二乐坊”一样,支在腰间“吱吱咯咯”地拉。我们就这样在京胡尖锐的伴奏下,唱着《莫斯科郊外的晚上》,在空旷无人的公路上走。西天上是一片晚霞的血红,我们的心,也在流血。莫斯科的郊外,离我们有十万八千里。我们的希望,又在哪里?
这是我们走上社会以后的头一个重大挫折。当年,我们把它看得太重,觉得全世界都在跟我们做对。其实老农们还算实事求是的,我们的活计,确实干得不怎么样。你想啊,一帮城里的少爷秧子,能出什么好活儿?只是老农们缺乏教育手段,有啥说啥,不会哄着来,一下就冷了我们的心。
这次社员大会,把我们集体户的人分成了三个等级,我们也就从此走上了很不同的道路。
当时,老房、王亚奎、冯长骏也很颓唐,毕竟他们只比妇女高一分,仍然是个半残废。所以那几天,男生们都还能同仇敌忾。
女生们最辉煌的时候到了。“贫下中能”的肯定,比什么都重要。小姑娘们说话走路都傲了十分,与少壮男社员打情骂俏,就更有水平啦。相比之下,男生们简直还没脱哺乳期。我们不明白,那些男女间的暧昧语言,女生们是什么时候学会的呢?
终于有小道消息传来,说集体户最丑的女生曹凤兰,和老庞搞到一块儿了。某一天,老庞趁老婆不在家,把曹凤兰放到自己膝盖上坐着,被人当场撞见!
男生们乐不可支,心想你们也有出大丑的时候。可是,这两人就跟没事儿一样,脸不变色心不跳。村里人传是传,都还不能确定。集体户开会学习时,家轩就阴阳怪气儿地拿话敲打:“那坐大腿的滋味儿,是个啥滋味儿呀?”
男生们捂着嘴直乐。那边厢曹凤兰听明白了,脸一下涨红,起身说了一句:“你们真肮脏!”
说罢,把门一摔,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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