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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天后,他收到从美国来的一个消息。那是叠起来粘好的一小片蓝颜色的纸,它没有经他的银行家转交,而是由一个穿制服的小男孩送来,在门房的指点下,交到当时正在小院子里散步的他手里的。那已是傍晚时分,但正是白昼很长的季节,也是巴黎的气息最无孔不入的季节。大街上飘着鲜花的芬芳,他的鼻孔里总是停留着紫罗兰的香气。他喜欢听这大城市的各种声响,它们引起他的遐想。他想象振荡在空气中的各种声响似乎都专为他而来,因为它们不在别的地方,却在这些暖和的夏日渐近黄昏的时候一齐向他涌来,充满着生活的韵味,简直如同一出无比大的戏剧:远处传来的含混的低吟,近处沥青路面上一声清晰的滴答声,什么地方什么人的一声呼唤,一声应答,犹如演员说台词一般抑扬顿挫。像往常一样,他那晚要同韦马希一起在家进晚餐——他们这样做已经有一段时间,因为既方便,又省钱。现在他就是在随意走动着等他的朋友下来。
他便在小院子里读他的电报。打开电报,他便在原地一动不动地站了许久,后来又花了足足五分钟将它再看一遍,最后他才将它捏成一团,仿佛要抛到一边,但终于没有——直到又转了一个圈子,再跌到一张小桌旁的椅子里,他仍然将电报握在手里。他将这一小片纸紧紧握在拳头中间,又抱紧双臂,将它更深地埋藏起来,便在这种姿势中两眼直视前方陷入了沉思,他甚至没有看见韦马希来到跟前。事实上,后者见他这副模样,只注意地看了他一眼,便立即折回到阅览室里,仿佛他看见的景象使他必须那样做似的。但那位米洛斯来的朝圣者并不觉得他不可以在那藏身之地的透明玻璃掩护下观察这边的情形。斯特瑞塞最后又将他收到的那东西拿出来小心地展开放在桌上,又仔细读了一遍。它就在那儿躺着,直到他终于抬起头来看到了正从里面观察他的韦马希。两个人的目光相遇了——有片刻功夫,两个人都没有动。但是斯特瑞塞随即站了起来,一面更加小心翼翼地将电报折好放到上衣口袋里。
几分钟后,这两个朋友一起坐到了餐桌旁,但斯特瑞塞并不曾提电报的事。直到他们在小院子里喝完咖啡,最后分手,两人中谁也没有说一个字。而且我们的朋友还感觉到这一天两人说的话甚至比平时更少,就像双方都在等对方说什么。韦马希本来就时常有一种好像是坐在自家帐篷门前的架势,所以在经过了这么多星期以后,沉默本来就已经成了他们的音乐会的一个音符。在斯特瑞塞的感觉中,这个音符最近变得比先前更突出了。而今晚,他觉得比任何别的时候拖得都长。但当他的伙伴最后问他今晚是不是有什么事时,将门关上的却是他自己,“没有什么特别的事。”他回答说。
然而第二天一早他就有机会作更符合实际情况的回答。整个晚上那件事情都打发不开。晚餐后头几个小时,他关在房间里试图写一封长信。为了这个目的,他吃罢饭便匆匆和韦马希分了手,让他自己去打发时光,连两人惯常的寒暄也顾不得了。但最终他还是没有写好信,重又下楼来走到街上,也不问他的朋友在哪里。他漫无目的地在外面走了很久,直到凌晨一点才回到旅店,借着门房为他留在外面搁板上的一小段蜡烛头的飘忽的亮光上楼回到房间。关上房门,他拿起那一叠没有写完的信,看也不看便撕成了碎片。之后他一头倒下——仿佛多多少少归功于那一撕——便安心地入睡,而且一觉便大大地睡过了头。于是乎,也许是九点,也许十点,当一根手杖头的敲击声在他的门上响起的时候,他的模样还不太宜于会客。但听见查德·纽瑟姆响亮的胸音,他很快就给来客开了门。头天晚上那张险些过早地遭到不测,因而愈加宝贵的蓝色纸片现在正躺在窗台上,它已经被重新展平,而且用他的表压住,以免被风刮走。查德进得门来,习惯地用他漫不经心却十分锐利的目光四下一扫,立即便发现了它,而且他又允许自己仔细地盯了一眼。然后,他将目光转向房间的主人:“这么说,它终于来了?”
斯特瑞塞正在别领结的手停了下来,“这么说,你知道?你也有一份?”
“不,我什么也没有。我只是知道我看见了什么。我看见了那东西,我会猜,唔,”他又说,“这简直巧得像一出剧,因为我今早刚好过来——我本来昨天就会来的,但办不到——来同你一道。”
“同我一道?”斯特瑞塞这时又对着镜子了。
“回去,终于可以回去了,像我答应过的那样。我已经准备好了,事实上我这个月就已经准备好了,我只是在等你——那完全是应该的。但现在你好多了,你很安全——我看得出来,你得到了所有应得的好处。今天早上你的气色好极了。”
面对镜子的斯特瑞塞刚好整理完他的外表,这时又把镜子里的形象审视一番。他果真显得特别健康么?也许在查德乐观的目光下多少是如此,但他自己在过去十多个小时里的感觉简直糟糕透了。不过这评价终究只会更坚定他的决心,查德无意中证明了他的决定是对的。显然——既然他看上去气色很好——他的状况比他自己想象的要好。不过当他转过身来面对着他的朋友的时候,那一位的气色又使他对自己状况的估计降低了那么一点点——虽然,要不是他事先知道容光焕发的外表从来都是查德的专利的话,情形肯定还会糟得多。他就站在那里,在清晨的时光中,显得心情愉快、精神焕发——他身体结实,肤发光润,情绪饱满;他举止轻松自如,散发着清新的气息,显露出莫测高深的神色;他面色红润而健康,浓密的头发闪着银色的光泽,在棕色皮肤衬托下更显得血色充沛的嘴唇无论在什么场合总是能吐出得体的词句。他从来没有显得像今天这样出色过,倒仿佛是他为了将自己交出来,特意准备了一番似的。现在这鲜明而多少有些陌生的形象便是他将呈现给乌勒特的样子。我们的朋友又把他打量一遍——他总在看他,却总是觉得有些地方看不透,即使是此刻,他的形象也仿佛是从一些别的东西后面透过来一般,如同隔着一团雾。“我收到一份电报,”斯特瑞塞说,“是你母亲发来的。”
“果真么,我亲爱的朋友?希望她还好!”
斯特瑞塞稍顿一顿,说:“不——不怎么好。我很抱歉不得不对你讲。”
“噢,”查德说,“我一定是预感到了。那么,我们更应该马上动身。”
这时斯特瑞塞已将帽子、手套、手杖拿在手里,但查德却在沙发上坐了下来,以示他要在这里表明他的意见。他的眼光一直没有离开过他同伴的东西,似乎他在估计将它们打包要用多少时间。甚至还可以说,他似乎想表示愿意派他的佣人来帮忙。“你说‘马上’,”斯特瑞塞问,“是什么意思?”
“哦,我是说坐下星期的船走。这个季节开的船都很空,很容易订到铺位的。”
斯特瑞塞戴好表后,那份电报便一直拿在手里,这时他将电报递给查德,但后者却有些不自然地避开,不去接它。“谢谢,我还是不看吧。你和母亲的通信是你们之间的事。我没有意见,无论是什么我都赞成。”听了这话,斯特瑞塞一面看着他的眼睛,一面慢慢将那纸片叠好放到口袋里。他还没有来得及说话,查德便转换了话题。“戈斯特利小姐回来了吗?”
斯特瑞塞却并不回答他的问题。“我看,你母亲并不是身体有病,一般地说,今年春天她的身体比平时还好些。但是她很担心,十分着急,看来最近几天她是忍耐不住了。我们两个,你和我,叫她失去了耐心。”
“噢,那和你没有关系!”查德十分慷慨地表示反对。
“对不起——那和我有关系。”斯特瑞塞语气平和而忧郁,但却十分肯定。他的目光越过同伴的头顶,注视着远处。“那和我尤其有关系。”
“那就更加有必要马上动身了。Marchons,marchons!”那年轻人快活地哼起《马赛曲》。可是主人却不受感染,而只继续站着,注视着远处。他于是又重复刚才的问题:“戈斯特利小姐回来了么?”
“是的,两天前就回来了。”
“那么你见着她了?”
“不——我今天要见她。”但是斯特瑞塞这时不想谈戈斯特利小姐,“你母亲给我发来了最后通牒。如果我不能带你回去,我就得离开你。无论如何,我自己得回去。”
“可是你现在可以带我回去!”查德从沙发上向他保证说。
斯特瑞塞停顿片刻。“我不明白你的意思。一个多月前,你那么急着要让德·维奥内夫人替你说话,那是为什么?”
“为什么?”查德想了想,但是他从来不需要想很久。“因为我知道她会做得很好呀。那样才能让你保持安静,也是为你好。再说,”他轻松地解释道,“让你和她交个朋友,我想让你知道她的想法——你已经看到那对你多么有好处。”
“可是,”斯特瑞塞说,“不管怎么说,她那样替你说话——只要我给了她说话的机会——只是让我感到她是多么想留住你。如果你对那个并不看重,那我就不明白你为什么想让我听听她的意见。”
“噢,我的朋友,”查德叫道,“我非常看重!你怎么会怀疑——”
“我产生了怀疑,是因为今早你到我这里来说要马上动身。”
查德木然地看着他,片刻,才笑笑说:“难道你不是一直在等我说这话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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