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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见宝玉与宝钗两个正是并排而坐,宝钗头上挽着漆黑油光的髻儿,只一二根金簪子,耳上也只两粒金丁香,十分简素,身上又着蜜合色棉袄,玫瑰紫二色金银鼠比肩褂,葱黄绫棉裙,一色半新不旧,却是透着端庄柔美,并不觉奢华。这原是寻常,但此时她解了排扣,从里面将那黄金灿烂的璎珞掏将出来。宝玉却又托了锁,正是凑近了细看,彼此不过隔着一个拳头的距离,挨得极近。
黛玉抿了抿唇,心下踟蹰,正待说话。那边儿宝玉已是道:“姐姐这八个字倒真与我的是一对。”边上的莺儿却又笑着道:“这原是个癞头和尚送的……”这话音还未落定,她抬头看见黛玉来了,心下一怔,还没说什么,后头已然有个丫鬟道:“林姑娘来了。”
宝钗与宝玉闻言俱是抬头看去,却见着黛玉正站在帘子边上瞧着,当下都是一怔。宝玉还未说什么,宝钗已然回过神来,当即忙笑着站起身来,口中笑道:“你来了,快过来坐这儿,也暖一暖身子。”说着,又嗔莺儿倒茶,形容言谈,一如既往,并不曾露出半分异常,只脸颊上微微泛出些许粉色而已。
见着如此,黛玉的目光闪了闪,倒也没说什么,只微微一笑,顺着宝钗的话坐下来,也不说那璎珞如何,淡淡着道:“前儿听得说姐姐身子有些不大爽利,我便过来瞧一瞧,现今可是大安了?”
宝钗便笑着道:“原是小病症,并不妨碍,吃了那一丸药也就好了。只想着到底是个病症,便在家里将养两日罢了。”说着,那莺儿已是倒了一盏茶过来,送到黛玉手边。宝玉也不免一笑,且道:“这冷香丸却是个罕见的,再没听过这样的事。”
如此说了两句,黛玉方问道:“说来姐姐这里熏了什么香,凉森森甜丝丝的,却是寻常没见着的。”宝钗便道:“我最怕熏香,好好的衣服,偏要熏的烟燎火气的,便有些香味儿,也还罢了。”宝玉正是点头,听得这话,忙问道:“既如此,这又是什么香?”
宝钗想了想,方笑着道:“是了,早起我吃了那一丸,想来是它。”宝玉方要说话,那边儿薛姨妈已是吩咐下去,摆了几样细茶果来留他们吃茶。宝玉又夸前日东府里珍大嫂子的鹅掌鸭信,薛姨妈听了忙也把自己糟的取了些来,渐次又取了酒相配。
李嬷嬷忙上来拦阻,薛姨妈几句话拦了下来,不想才进了几杯热酒,那李嬷嬷又要上来,黛玉瞧着如此,心下一转,也不愿她再来扫兴,倒又生什么话来,便笑着道:“已是吃了这么些酒,竟是够了。待会儿还得去老太太那里说话呢。”薛姨妈并宝钗闻言,自然也是劝了宝玉两句。
宝玉虽犹是有几分恋恋不舍之意,到底放了那杯盏,且吃了两筷子菜。那李嬷嬷见状方才停了步子,并不说话了。薛姨妈忙又作了酸笋鸡皮汤,宝玉喝了两碗,又吃了半碗碧粳粥。黛玉并宝钗也吃完了饭。彼此吃了两口茶,宝玉并黛玉两个方一道儿起身告辞,只说:“来了这一日,也该回去了。还不知那边儿怎么找着呢。”
当即他们便戴了兜帽,披了斗篷,一路回到贾母房中,且与她略说了两句话,各自回去。黛玉也不理会旁事,只坐在那里默默想了一回,便是躺下,再无旁事。却是春纤过后到了宝玉房中寻晴雯说话,还没说两句,就见着她就悄悄儿问道:“昨儿可是怎么了?”
春纤闻言微微一怔,讶然道:“什么怎么了?”
“昨儿宝玉从那梨香院回来,便有些不大自在的,茶也不吃,书也不翻。因着那一盏枫露茶,倒是说了茜雪一回,却是与平日里不同。”晴雯想着昨日之事,眉头便是一皱,面上也有些微微发白。
闻言,春纤倒是一怔,道:“昨儿也没什么事。那枫露茶宝二爷却是提了提,说着自己拘泥了,怎么还为这不打紧的东西恼了?说来昨日再无不妥的,便是李嬷嬷拦着吃酒,也不过一句话便过去了的。”
“原是这么着。”晴雯却是明白过来,当即唇角一冷,一双秋水似的眸子幽幽泛出些许光亮,口中却是道:“那枫露茶便是李嬷嬷要吃,茜雪与了的。”
春纤看着晴雯如此,倒是不似红楼梦书中的,心下转了几个圈儿,便叹了一声,道:“这虽不过小事,到底是茜雪她不经心,方才如此的。你日后可得更仔细些,凡事学着点袭人才是紧要。要我说,且不论这心底如何,这府中也只她做事最是明白的,周全得很,上上下下得了人心去,想来日后逐了所有人,也不会遣了她呢。别说什么宝二爷素来待人的好,越是如此,这发作起来才是越干脆利落呢。你也想一想,这府中什么女孩儿没有,没了一个你,就没了好的挑上来?了不得,去了一个添上两个!旁的不说,这府中就算短了老太太的,也不会短了宝二爷的。”
晴雯听得却是脸色一白,登时说不出话来,好半日过去,她才声音有些低哑着道:“我素来那么一个性情,再也改不得的,这么想来,竟是早日撵出去的好,也省得在这里久了,竟是生出情分来,平白生出多少挂念来。”
“你不过是老太太与宝玉使的,原不在他屋子里的,过一二年,说不得再回老太太那里呢。说这些做什么?倒是正经攒些银钱以供日后用度方才紧要。”春纤再想不得她这么想的,当即忙拦阻下来——这府中的丫鬟一旦撵出去,又有什么好下场?且又不是明年贾府就倾颓了的,便又道:“再说了,宝二爷屋子里旁个不多,丫鬟却是好些,你只管做针线活儿,自个儿退下去,她们自然也就领了事做去。你也清净,她们也称心,岂不是两下便宜?若是得了闲,也来我们姑娘这里说说话,我正有些针线上的事儿要讨教呢。”
如此说了一回,晴雯方渐次回转过来,又想起府中现今常听得一二闲话,偏春纤总也离着宝玉远的,便生了几分好奇,低声道:“说来老太太这般疼爱宝二爷并林姑娘,他们年岁也相当,宝二爷又是待林姑娘好的,你却总也避着这话,难道那事儿竟是他们混说不成?”
春纤闻言一怔,忙问道:“什么那事儿?”
“还能是什么事儿,自然是林姑娘的大事。”晴雯见着春纤这般形容,倒是与平日不同,忙说了一回,道:“我也不过隐隐听了两句话,因着内里夹了林姑娘并宝二爷,方记住了。”
“必是他们浑说罢了,真真可恶,这等没影子的话也是胡乱攀谈,没得败坏我们姑娘的名声。”春纤心下一转,虽不知道宝黛两个这么小,竟也有这样的话传出,但口中却是半丝不停,忙就道:“若说这个,薛姑娘这怕更合宝二爷呢。昨日我们姑娘去看薛姑娘,不想到了内室,宝二爷正是托了薛姑娘那璎珞上的金锁,且说什么姐姐这八个字倒真与我的是一对。想来那金锁上面镌刻了与宝二爷玉上的字相合的吉祥话儿。又一个是金,一个是玉,也是能凑一对儿的。你说这样巧不巧,好不好?”
晴雯听得这话,一时也听住了,又想着先前听得一段传闻,忙道:“若说这个,我也听过,原是姨太太亲口说的,什么这金的必得玉来配才好。可不是正对上了?”
“可不是,这不凑成金玉良缘了么。”春纤也是拍手笑道。但半晌后却又回过神来,竟觉得自己说多了去,忙拉着晴雯的手,低声道:“这话也就你我说一说罢了,可不能传出去。这样的事可不是混说得了的,一时让旁个听到了,且不说没什么意思,也容易招惹话来。日后你若听到我们姑娘并宝二爷的闲话,喝止一声也就是了。再不可说这样的话。”
“放心,我自是明白的。”晴雯想了一回,也觉得这话有理,忙就应了下来。两人再说了几句旁的话,便各自散去。春纤暗中却有几分思量:虽说嘱咐了晴雯一回,但她的性情如此,一时嚷出一句半句的,旁个不说,袭人却是极为有心的,到时候自是明了,也算打个埋伏了。却是意外之喜了。
接下来数日,春纤照旧服侍黛玉,并无旁话,府中虽有些波澜,倒是安安静静的,再无旁事。不知不觉光阴流转,这才过了年,转眼又是春分时节,一时总也有些淅淅沥沥的春雨落下,黛玉本就是纤弱之人,又多愁善感,见着花开花落,雨声阑珊,不觉动了几分愁绪,随意捡了一本集子,翻开一看,却是李后主的词,内里墨香隐隐,却是: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无奈朝来寒雨,晚来风。胭脂泪,相留醉,几时重。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
她瞧着这个,心内越发缠绵悱恻,一时竟是痴了,正是觉得寥落之时,忽而有个丫鬟进来回话,说是老太太立等姑娘过去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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