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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我的猜测,一切出现的、或将要出现的东西一定源于人类的某种力量,或者某种动机。我对自己的理论很有兴趣,我的这一理论是哲学意义上的,而非迷信。而且我可以诚挚地说,此刻我的心情非常平静地观察着这一切,如同任何一位有经验的实验员在等待某种奇特而又可能带有毁灭性的化学反应时一样。当然,我越努力地脱离幻想,就越容易获得适用于观察的情绪。因此,我把双眼和精力全部贯注于麦考利充满理性之光的文章之中。
这个时候,我意识到什么东西挡在书页和灯光之间,什么东西挡住了书上的光线。我抬起头,看见了一种非常难于用语言描述的,或者说,不可能描述得了的东西。
那是一个由空气形成的暗影,外形并不清晰。我不敢说那是个人形,但比起任何其他东西来,它更近似于人体,或者是人的影子。它站在那里,同四周的空气完全分离,亮光笼罩着它,它的外形看上去非常庞大,顶端几乎触到了天花板上。
我盯着它,一股强烈的寒气攫住了我。即使面前矗立着一座冰山,也不可能使我觉得如此寒冷——就是冰山的严寒也不会如此真实。我相信如此的寒冷不会是源于恐惧。
我继续凝视着它,我觉得(可我说不准)——我意识到有两只眼睛从高处俯瞰着我。有时候我仿佛能清晰地辨别它们,转眼之间,它们似乎又无影无踪了。可是,总会有两道黯淡的蓝色光束从黑暗中映射过来,好像来自于我看到了那双眼睛的那个高度——虽然对于是否真的看到过它们,我半信半疑。
我努力地要张口说话,却没有发出一点声音。我只能自忖道:“这是恐惧吗?肯定不是恐惧。”我试图站起身,却是徒劳;我觉得好像有一股无法抗拒的力量摁着我。的确如此,我觉得有一种巨大的压倒一切的力量制约着我的意志,那是一种极度无力的感觉,如同人们遇到海上风暴、火灾、猛兽或海里的鲨鱼时,在体力上感觉到的一样。我却是在精神上的感觉。与我的意志作对的却是另外一种意志,一种在力量上同人类对抗的自然界的风暴、大火和鲨鱼可以抗衡的意志。
如今,随着这种印象在我的身上增长,如今,最后到来的,是恐怖——恐怖到了无法用语言来表达的程度。但是我仍然维持着自己的尊严,如果说已经失去了勇气的话。我心里说:“这是恐怖,而不是畏惧;只要我不畏惧,是一定不会受到伤害的。我的理智否认它的存在,它是一种幻觉,我不感到畏惧。”
我猛地一用力,终于把手伸向桌子上的武器。就在我这么做的时候,胳膊和肩膀上却遭到一记奇怪的重击,我的胳膊无力地垂下。接着,蜡烛的灯光慢慢暗淡下来——这更加重了我的恐怖感,它没有熄灭,只是火焰渐渐缩小;炉子里的火苗也是这样,光焰慢慢从柴炭上消失了。几分钟之后,整间屋子处于极度的黑暗之中。
和这个力大无穷的黑乎乎的家伙待在黑暗之中所带来的畏惧使我产生了神经质的反应。事实上,恐惧已经达到极限,以至于我必定是丧失了感觉,或者,我已经冲破了那道符咒。
我确实挣脱了。
我发出了声音,尽管那只不过是一声尖叫。我记得自己喊出了这样的一句话:“我不畏惧,我的心无所畏惧!”与此同时,我用力站起了身。
我仍然身处深远的幽暗之中,但是我冲向一扇窗户,扯开窗帘,拽掉百叶窗;我的第一个念头是——光明。
当我看到宁静而清朗的明月高悬在天上,心中涌起一阵欢乐,几乎可以抵挡先前的恐怖。明月依旧,荒凉的沉睡的街道上,煤气灯光依旧。我转过身,打量着背后的房间。惨淡的月光渗进来,但是,仍然有着光亮。那个黑东西——无论它是什么——无影无踪了,我只看到,对面墙上有一个浅浅的影子,与它的形状有些相似。
我的眼光停留在桌子上,从桌子下面(这是一张没铺桌布或是其他覆盖物的红木圆桌)伸出一只手,只能看到手腕的部位。看上去是一只有血有肉的手,与我的手一模一样,可是这是一个上了年纪的人的手,又瘦又小,布满皱纹,这是一位老妇人的手。
那只手非常轻柔地盖在桌上的两封信上,手和信件一起消失了。接着传来三声响亮而有规律的叩击声,与整个事件刚开始时我在床头听见的声音一模一样。
当这声音慢慢地消失,我觉得房子在明显地抖动。在房子的另外一头,似乎从地板上升起了一些光球,五颜六色,绿的、黄的、火红的、天蓝的,忽上忽下,忽前忽后,忽左忽右,来来回回,或缓或急地移动,每一次都不可捉摸。就在这时,一把椅子(像在后面的起居室里一样)从墙边滑过来,停在桌子的那一边。
突然,就像是从椅子上升起了一个人影,一个女人的身影。它与活人的形状一样清晰,同死人的尸体同样可怕。那是一张年轻人的脸,美丽中带着别样的忧伤。她的脖子和双肩裸露着,身体的其他部位罩在一件宽松的白袍子里。
它又开始梳理散落在双肩上的黄色长发,眼睛没有转向我,而是盯着门口。它似乎在倾听,在注视,在等待。背后的影子更暗了,我觉得自己又一次看到暗影上方那双闪闪发亮的双眼,紧盯着眼前的人影。
似乎是从门口——虽然门没有打开,又出了一个身影,同样清晰又同样可怕的人的身影,一个年轻男子的身影。它穿着上个世纪的服饰,或者说酷似上个世纪的装束。这对男女的影子虽然清晰可见,却无质无形,触摸不到,如同幻影。然而,那精致的服饰,以及缀满老式服装的精巧的饰边和佩带却同穿着者僵尸般的面容、幽灵般的沉寂相对照,形成了一种极不和谐的古怪而令人恐惧的景象。就在男子的身影靠近那个女人的时候,墙上的黑影飞奔出来。一瞬间,三个影子重叠在黑暗之中。
当黯淡的光线重现之时,那两个幻象似乎已处于屹立在它们之间的影子的掌握之中。女人的胸口有一丝血迹,男人的幻象靠在一把剑的幻影上,鲜血似乎正从衣服的褶皱和饰带中迅速地流淌出来。居中的黑影把它们吞没了——他们消失得无影无踪。接着,火球再一次闪现出来,四处游荡,起伏不定,越来越密集,移动得更加狂乱。
壁炉右边的柜门打开了,从缝隙处走出一个上了年纪的女人的身形。她手里攥着信件——就是我看见那只手取走的两封信。我听到她的身后响起一个脚步声。她回转身,像是在倾听,然后,她打开信,像是在阅读。在她肩膀的上方,我看到了一张青灰色的脸,一张像是已经淹死许久的男人的脸,惨白而肿胀,披散的头发海草般杂乱。在她的腿边,伏着一具尸体,尸体的旁边蜷缩着一个孩子,一个可怜的脏兮兮的孩子,由于饥饿,它的颧骨高耸着,眼中充满恐惧。我的目光转向妇人的脸庞,只见满面的皱纹全都无影无踪,变成了一张年轻人的面容——眼神冷漠,毫无表情,可是,它是个年轻人。黑夜猛冲过来,把这些幻象全都吞没了,就像它吞没前面的那些东西一样。
除了那个黑影,什么也没有了。我紧紧地盯着它,直到黑影上再次出现了那双眼睛——那双邪恶而阴险的眼睛。光球再一次上下走动,苍白的月光照着它们混乱的景象。这时,从这些光球里蹦出一些奇怪的东西,就像是从蛋壳里面出来的一样,弥漫在空气之中,这是些惨白而丑恶的幼虫,我无法精确地描述它们,只是想让读者想想,当我们把一滴水放到太阳显微镜下面时看到的成群的生物——那些透明,柔软,灵敏,互相追逐,互相吞噬的生物;肉眼看去,却是一无所有。
这些东西形状各异,行动也杂乱无章。它们的游走并不是消遣。它们围着我转圈,越来越密集,越来越迅速而敏捷,在我的头顶上云集,在我的右臂上蠕动——我伸出右手,只是在不自觉地抵御这些怪物。
有时候,我感觉到有什么在触摸我,却不是这些东西,而是一些无形的手。我还感到冰冷而柔软的手指掐住我的喉管。我还能意识到,如果我屈服于恐惧,便将遭受灭顶之灾。我集中所有的力量,一心一意地顽强抵挡。我把目光从黑影身上移开,最首要的是避免同那双怪异而阴险的眼睛接触——那双眼睛已经变得清晰起来。因为在那里,我知道,在我身边,只有在那双眼睛中,有一种意志,一种猛烈而活跃的邪恶意志,它可能会击垮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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