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悦子已将酒瓶夺到手里。
“悦子当了保护未成年人协会女会长哩。”
千惠子袒护着丈夫。表示了温和的敌意。
事情已经发展到这一地步,近三天来属于避忌不谈的美代的不在,就不一定不能成为公开的话了。因为某个禁忌,迄今是靠适度的亲切和适度的敌意巧妙地中和了的冷漠维持过来的。采取一问三不知主义的弥吉、亲切遭到禁止的谦辅夫妇,以及与三郎几乎没有交谈过的浅子,凑巧不谋而合地遵从默契的规章,才使得这个禁忌有可能维持下来。然而,一旦有一角崩溃,危险就会立即呈现在眼前。此刻千惠子就在悦子的跟前,不一定不可能揭露她的行为呀。
悦子心想:今晚好不容易下决心亲口向三郎和盘托出,准备接受他的斥责。可是,假定这些是从别人的嘴里告诉三郎,又该怎么办!三郎在愤怒之前,可能保持沉默,把悲伤隐没起来吧。更坏的是,在大家面前,可能有所顾忌而微笑着宽恕我。一切就将这样终结。一切的一切,诸如痛苦的预测、不可能实现的希望、令人高兴的破灭就将终结了吧。但愿深夜一点钟之前,不要发生任何一桩意外的事!但愿在我动手处理之前,不要发生任何一桩新的事故!
悦子脸色苍白。依然僵硬地坐着。不再言声了。
弥吉出于无奈,不得不显示出自觉作为悦子的苦恼的无力的同情者,纵令他只朦腺胧胧地捕捉到悦子感受到的危险内容,然而凭借往日积累下来的训练,也能大致上体察到她那颗感受着这种危险的心的动摇程度。因此,他清楚地看出,在眼下的这种场台,在谦辅夫妇的面前,显示出袒护悦子的雅量,就是为了从明天开始的旅行的快乐,也是不可或缺的措施。于是,他发挥了能使在座的人的热闹气氛冷却下来的才能,以他从社长时代起就有的自信,滔滔不绝地发表长篇大论,这才拯救了悦子。
“好了,三郎不要再喝哕。我在你这般年龄,不要说酒,就连香烟也不抽啊。你不抽烟,令人钦佩。年轻时没有那些多余的嗜好,对日后有好处啊。过了四十岁再嗜酒,为时还不晚嘛。像谦辅这样嗜酒,可以说太早了。当然,时代不同,有个时代差的问题。必须将这个因素考虑进去。尽管如此……”
大家都沉默不语了。突然,浅子扬声呼出别无他意的疯狂般的话声:“啊!夏雄睡着啦。我把这孩子安顿好就来。”
浅子抱着靠在她膝上入睡了的夏雄站了起来。信子尾随她身后走开了。
“咱们也学夏雄那样老实点吧。”谦辅体察弥吉的心情,用伴装孩子般的口吻说,“悦子,把酒瓶还给我吧。这回我来独酌自饮。”
悦子心不在焉,把撂在自己身旁的酒瓶推到了谦辅的面前。
她的目光紧紧地盯着三郎的姿影,即使想将视线转移也无法转移了。每逢他们的视线碰在一起的时候,三郎都不好意思地将目光移开了。
27
她这样盯着三郎,特意思考着迄今无法逃脱的命运,又觉得已经考虑好的明天的旅行,变成某种不确实的、似乎随时都可能改变计划似的,于是有点狼狈周章了。此时现在她的脑子里的地名,不是东京;倘使勉强把它称作地名的话,那么后门的葡萄园就是惟一的地名。
杉本家的人们通称为葡萄园的所在,其实就是弥吉如今放弃栽培葡萄的三栋温室,以及上百坪的桃林组成的房后一地段,这里是登山和参加祭祀时的必经之路。但除了这种时候以外,杉本家的人们是不常到这场三四百坪的半荒芜了的孤岛般的地段来的。
……悦子早已反复考虑过诸如在那里与三郎相会时的打扮,提防不让弥吉觉察到自己的打扮,准备鞋子,盘算着临睡前事先悄悄把厨房的木板后门打开,以免它发出可怕的吱吱声等等。她思绪纷繁,陷入了深深的不安。
退一步想,又觉得仅仅为了同三郎长谈,得做许多的秘密安排,约好那样的时间,那样的地点,似乎是白费力气。毋宁说,似乎是可笑的徒劳。且不说数月前她的恋情尚无人所知,如今却已成为半公开的秘密,为了避免无谓的误解,仅仅为了“长谈”,白天在户外进行也未尝不可嘛!因为她的这种长谈所祈盼的仅仅是悲怆的自白。除此别无他求。
是什么东西促使她特意希求这些烦琐的秘密呢?
这最后一夜里,哪怕是形式上的秘密,悦子也是希望掌握它的。她渴望同三郎之间拥有最初的、或许也是最后的秘密。她希望同三郎分享秘密。即使三郎最终没有给予她任何东西,她也希望从他那里得到这多少带点危险的秘密。悦子觉得自己无论如何有权要求他的这一点点礼物…
十月中旬开始,为抵御夜寒和晨寒,弥吉就寝时早早就戴上了那顶他称之为“睡帽”的毛线帽。
对悦子来说,这是一种微妙的标志。晚上他戴着这帽子钻进被窝,是意味着不需要悦子。不戴这帽子就寝,则是需要悦子。
送别会在十一点钟结束,悦子已经听到身旁的弥吉的鼾声了。
为了明日一早的旅行,需要足够的睡眠。弥吉戴着就寝的毛线“睡帽”微微歪斜,露出了肮脏的白发发根。他的白发不是纯白,而是花白,给人一种不洁净的感觉。
难以成眠的悦子借助临睡时读书的台灯灯光,端详了一番那乌黑的“睡帽”。良久,她才把灯熄灭。万一弥吉醒来,也不至于因为自己看书看得太晚而使他感到不自然。
此后的近两个小时,悦子是在漆黑中以可怕的望眼欲穿的心情度过的。这种焦虑和徒然交织着的热烈的梦想,描绘出一幅她与三郎幽会时的无限喜悦的图景。她忘却了自己为招来三郎的憎恨该做的自白的努力,犹如由于恋心的牵萦而忘却了祈祷的尼姑一样。
悦子将藏在厨房里的便服套在睡衣上,系上朱红色的窄腰带,围上旧的彩虹色羊毛围巾,然后穿了一件黑色绫子大衣。玛基拴在大门旁的小犬台里睡着了,不用惧怕狗吠。从厨房的木板后门走了出来。入夜澄明的天空,月光皎洁如同白昼。她不直接向葡萄园走去。而首先来到了三郎的卧室前。窗户是敞开的。被子被推到了一边。他无疑是从窗户跳下去,先行到葡萄园去了。这种诚实的发现,带来了一种意想不到的官能上的喜悦,使她内心发痒起来。
一句话,虽说是屋后,但葡萄园和房子之间横着一片峡谷般的低洼白薯地。而且,葡萄园朝这边的侧面覆盖着四五米宽的竹丛,从家中是全然窥不见温室的轮廓的。
悦子沿着穿过白薯地峡谷的杂草丛生的小径走去。猫头鹰在呜叫。月光把刨完白薯的地里的松土,映照得活像用厚纸揉成的山脉地形图。小径的一处覆盖着荆棘,留下许多像是橡胶底运动鞋走过的印迹。这是三郎留下的脚印。
悦子走出竹丛的尽头。爬了一段斜坡,来到了橡树的树荫下,月下从这里可以环顾葡萄园的一个地段。三郎交抱着胳膊,果然地立在玻璃几乎全部毁坏了的温室的入口。
在月光下,他那平头发的乌黑,显得格外的鲜明。他没有穿着外套,似乎对寒冷毫无反应。他只穿了弥吉给他的那件手织灰色毛线衣。
一看见悦子,他顿时神采飞扬,松开了交抱着的双臂,并拢脚跟,从远处打起招呼来。
悦子走近了,却说不出话来。
良久,她才环视了一下四周,说:“找个地方坐坐好吗?”
“嗯。温室里有椅子。”
这句话里,丝毫没含踌躇或羞怯,这使悦子大失所望。
他低下头,钻进了温室。她也尾随其后走了进去。室顶几乎全无玻璃,鲜明的框架的影子,干枯的葡萄和树叶的影子,落在地板的铺草上。任凭风吹雨打的小圆木椅子躺倒在地。三郎用掖在腰间的手巾把木椅细细地揩拭干净,劝悦子坐了下来,自己则横放下一个生了锈的汽油桶,落坐在上面。可汽油桶椅子不稳,他像小犬似地立起单膝,在地板的铺草上盘腿而坐。
悦子沉默不语。三郎拿起稻秸,绕在手指上,发出了声响。
悦子用进出来似的口吻说:“我把美代解雇了。”
三郎若无其事,抬头望了望她,说:“我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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