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个是圣塞巴斯提安像。道连还有几件神父穿的十安褡,料子有琥珀色丝绸的,蓝丝绸和锦缎的,黄丝锦缎和金布面的,上面绘有耶稣在十字架上殉难的情景,有的则绣了狮子、孔雀和其他纹章图案。道连拥有的法衣有白缎子的,粉红丝绸锦缎的,装点着郁金香、海豚和百合花图案。还有深红色丝绒和蓝色亚麻布做的祭坛围布,以及许多圣餐巾、圣餐杯罩和汗巾。这些在神秘的宗教仪式中使用的衣物和器具,有着某种激发他想象的东西。
这些宝物以及可爱的住所里收藏着的一切,能让他忘却,也能使他暂时躲避几乎难以排遣的忧虑。他童年时代的好多日子,是在那个紧锁着的孤寂的房间里度过的。现在他亲手把可怕的画像挂到了墙上,画像表情的变化向他显示了他生活的堕落。他已把紫金色的圣杯罩布当作帘子盖到了画像上。一连好几周,他都不上那儿,忘掉讨厌的画像,恢复了轻松愉快的心情,满腔热情地活着。随后,某个夜晚他会突然溜出住所,到蓝门场附近那些可怕的地方去,日复一日地呆在那儿,人家不赶他就不走。回到家里,他会坐在画像前面,有时既讨厌画像,又讨厌自己。另一些时候则对多半为罪孽的渊薮利己主义感到自豪,暗笑画布上那个为他本人受过的怪异影子。
几年以后,他无法忍受久离英国,放弃了特鲁维尔同亨利勋爵合住的别墅,以及阿尔及尔他们不止一次共度冬季的带围墙的小白房子。他不愿离开画像,因为它已成了他生命的一部分。另外,尽管他已叫人装了牢固的门闩,但仍然担心有人乘自己不在家时闯进门去。他十分明白,这不会向他们透露任何信息。尽管画像的脸邪恶丑陋,但画像跟他本人依然非常逼真。可是他们从中又能看出些什么呢?谁要是借此奚落他,他会嗤之以鼻。又不是他画的,画像卑鄙可耻的形象跟他有什么关系?他就是说出了两者的关系,他们会相信吗?
然而他还是害怕了。有时他在诺丁汉郡那边的豪宅,招待跟他地位相当的时髦青年,平时的一些好友,以他堂皇奢靡的生活方式使郡里人为之惊叹的时候,他会突然离别客人,匆匆赶回伦敦,看看门是不是被人动过,画像是否安然无恙。要是给偷走了怎么办?一想到这里,他便吓得浑身冰凉。当然,那时候全世界会知道他的秘密,也许人们已经在怀疑了。
尽管他使很多人着迷,不信任他的人也不在少数。在伦敦西区的一个俱乐部,就因为有人秘密反对,他险遭排斥,虽然他的出身和地位完全使他有资格成为会员。据说,有一次他由朋友带进丘吉尔俱乐部的吸烟室时,伯维克公爵和另外一个绅士公然离座,走了出去。他一过二十五岁,奇奇怪怪的流言飞语便开始传播。据谣传,有人看见他在惠特查普尔一个偏远地方的下流贼窝,同一个外国海员大吵大闹,还跟小偷和造假币者沆瀣一气,熟知那些行当的秘密。他离奇的销声匿迹使人对他侧目,当他在社交场合重新露面时,人们会在角落里窃窃私议,或者讥笑着经过他身边,或者用冷冰冰寻根究底的目光看着他,仿佛决心要发现他的秘密。
对这样的傲慢和轻蔑,他自然不以为意。大多数人认为,他率直有礼的举止、孩子般的迷人的微笑、似乎永不消失的青春的无穷魅力,其本身足以回答流传的诽谤,他们就是这么称其为诽谤的。可是显然,有些与他来往密切的人,后来似乎也躲避他了。那些狂热地爱慕他,为了他而不顾旁人的非难和无视社会习俗的女人,一见道连·格雷走进房间,便因为耻辱或害怕而顿然失色。
但是,在很多人眼里,这些嘁嘁喳喳的流言只会增加他奇怪而危险的魅力。他的巨额财富为他提供了相当的保障。社会,至少文明社会,不会轻易相信诋毁既有钱而又具吸引力的人的传言。世人有_种直觉:风度比道德更为重要,还认为至高无上的体面还不如拥有一个好厨师值钱。倘使有人以蹩脚的饭菜或劣酒宴客,纵然人家告诉你此人的私生活无可指责,那也是一个很可怜的安慰。就像有一次他与亨利勋爵谈起这个问题时勋爵所说的那样,连基本的德性都抵不上一道不冷不热的主菜。也许关于他的观点,还有很多话可说。上流社会的准则和艺术的准则是一致的,或者应当是一致的。对上流社会来说,形式极为重要,既要有礼仪的庄重又要有其虚假性,要把传奇剧的虚假成分同剧中悦人的机智和美结合起来。难道虚假很可怕吗?我认为并不可怕,不过是丰富我们个性的一种手段而已。这些至少是道连的观点。他过去总是对某些人的肤浅的心理学感到纳闷。他们认为人的自我是简单的、永久的、可靠的,属于单一的本质。对他来说,人具有多重生活和多重感觉,是一个多重体的复杂动物,内中有传承下来的思想和激情的奇怪遗产。人的肉体本身就染上了逝者可怕的疾病。他喜欢漫步在自己乡问别墅荒凉的画廊里,欣赏那些他们的血在自己血管中流动的人的画像。这里是菲利普赫伯特。弗兰西斯·奥斯本在他的《回忆伊丽莎白女王和詹姆斯国王的执政》中,把他描绘成〃因外貌漂亮而深得朝廷的宠幸,但他的砉貌并未久留〃。难道他有时过的就是青年赫伯特的生活?难道某种奇怪的毒菌从一个躯体潜入另一个躯体,直至最后到了他身上?
难道是因为他朦胧地感觉到了那种已毁掉的魅力,才在巴兹尔·霍尔华德画室的发疯似的祈祷中,许了一个从此完全改变了他生活的愿?这里站着安东尼·谢拉德,身穿绣金红背心和镶着宝石的短袄,戴着金边圆领和袖口,银黑两色的盔甲堆在他脚边。他的遗产是什么呢?那不列斯的乔凡那的情人把罪恶和耻辱作为遗产传给他了吗?他自己的行动难道不过是死去的人不敢实现的梦想?在这块褪了色的画布上,伊丽莎白·德芙洛夫人微笑着,披着薄纱头巾,身穿珍珠胸衣,露出粉红色分叉的袖。她右手拿着一朵花,左手紧握一个红白玫瑰珐琅项圈。她身边的桌子上放着一把曼陀铃和一个苹果。她尖尖的小鞋上缀着绿色的玫瑰花饰。道连了解她的生活,也了解她情人们的奇奇怪怪的传闻。难道他身上有她的脾性?这双杏眼重重地垂着眼睑,似乎好奇地瞧着他。这位头发搽粉、脸上贴着怪里怪气的饰颜片的乔治·威洛比又怎么样呢?他看上去一副恶相!黝黑的脸十分阴沉,性感的嘴唇因为目空一切的表情而扭曲。精制的花边褶袖下是一双又瘦又黄的手,手上戴了过多的戒指。他是个十八世纪的纨绔子弟,年轻的时候曾是费拉尔斯勋爵的朋友。第二代的贝克汉姆勋爵是怎样一个人呢?他是摄政王子放荡不羁的日子里的伙伴,是王子同菲茨赫伯特秘密成婚的见证人之一。他一头的栗色鬈发,一副神气凌人的姿态,显得多么傲慢而又多么英俊!他传下的是什么样的情欲?世人都认为他声名狼藉,他是卡尔顿大厦纵情作乐的领头羊。他的胸前闪烁着嘉德勋章的星光。他画像旁边挂着他妻子的画像,一个穿黑衣服的女人,苍白的脸色,薄薄的嘴唇。她的血也在道连身上搏动。这一切显得多么不可思}义!还有他的母亲,长着一副汉弥尔登夫人的脸,嘴唇上沾着湿漉漉的酒滴,道连明白自己从她身上得到了什么。他得到了美,得到了追求他人之美的欲望。她穿着女祭司的宽大服装在朝着他笑。她的头发上沾着常青藤叶子,紫色的酒从她端着的酒杯中溢出。画像上的肉色已经褪去,但她的眼睛却深沉明亮,依然炯炯有神,仿佛他走到哪里,那双眼睛就跟到那里。
人有种族的祖先,也有文学的祖先。很多文学的祖先在类型和个性方面也许更接近于后代,影响当然也更强烈。有时道连觉得,整个历史不过是他自己生活的记录,不是他身临其境的生活,而是他的想象为他所创造的生活,因为这种生活存在于他的脑子里和欲望里。那些奇怪而可怕的人物,在世界舞台上来去匆匆,却使堕落显得那么神奇,罪恶那么微妙,道连觉得与这些人似曾相识,仿佛神秘之中他们的生活已成了他的生活。
那部如此影响道连生活的奇妙小说的主角,也熟悉这古怪的幻想。在第七章,他叙述自己如何戴了避雷的桂冠,像提贝里乌斯那样坐在卡普利岛的花园里,读着爱里芳提斯写的淫书,侏儒们和孔雀们神气活现地在他身旁走来走去,吹笛者嘲笑着那个摇动香炉的人;或者像卡里古拉那样,同马厩里的绿衣马夫痛饮一番,又与头戴宝石的马儿在象牙马槽里共进晚餐;也像多米提安那样,徘徊在挂满大理石镜子的走廊,用憔悴的目光,寻找着后来结果了他性命的匕首的影子,产生了一种什么都得到了满足的人才有的厌世感。他透过一块晶莹的绿宝石,观看红色的跑马屠场,随后,在一堆珍珠和紫袍中,由钉着银掌的驴子拖着,穿过石榴街到了金子宫,路上只听得人们高叫尼禄·凯撒;又像埃拉加勃拉斯,把脸涂上油彩,混在女人中间干活,从迦太基那儿取来月亮,使她与太阳神秘地结合。
道连总是反复阅读这妙趣横生的一章和紧接着的两章。那两章犹如某些珍稀的挂毯,或是巧夺天工的珐琅,勾勒出了那些被罪恶、鲜血和厌倦折磨得成了魔鬼和疯子的人漂亮却可怖的形象。如米兰的公爵菲利泼,杀死了妻子,在其唇上涂了鲜红的毒药,好让妻子的情人亲吻死者时中毒而亡;威尼斯人皮埃特罗·巴比,即教皇保尔二世,为获得封号而图尽虚荣,其价值二十万弗罗林的权位,是以骇人的罪行为代价取得的;吉安·马利阿·维斯康迪曾唆使猎狗追逐活人,被谋杀后,一个爱过他的妓女在他的尸体上撒满了玫瑰花;波基亚骑着白驹,与身旁的弗拉特利西德策马同行,他的披风染着佩洛托的血;佛罗伦萨的年轻红衣主教,西克斯脱斯的儿子及宠臣,他的放荡只有其美貌可与之比肩。他在一个用红白两色丝绸扎成的帐篷中接待了阿拉冈的列昂娜拉,帐篷里满是仙女和精灵。他还在一个男童身上涂了金,让他冒充甘米德或海拉斯,在宴会上充当招待;埃泽林,他的忧郁只有见到死亡的景象才能得以消解,他嗜血成性,就像别人嗜酒一样。据说他是魔鬼的儿子,他还在掷骰子以灵魂打赌的时候蒙骗了父亲;吉埃姆巴蒂斯塔·西波出于嘲弄取名为英诺森特,一个犹太医生在他麻木的血管中注进了三个青年的血液;西吉斯蒙多马拉特斯达是伊索达的情人,里米尼的君主,他被视为上帝和人类的敌人,在罗马被焚烧了模拟像。他用餐巾勒死了普里山娜,在给吉内弗拉德埃斯特的绿宝石酒杯中下了毒,并为基督教信仰者建造了一座异教教堂以纪念可耻的情欲;查理第六疯也似地爱慕他的嫂嫂,以至于一只豹子提醒他神经已有些失常。他的头脑出现病态变得反常时,只有用沙拉辛画有爱情、死亡和发疯的纸牌治疗,才能得以恢复;身穿漂亮的紧身上衣、头戴镶嵌宝石的帽子、蓄着叶片似的鬈发的格里芳纳托巴格里昂尼杀死了阿斯托利和他的新娘,也杀了西蒙纳多和他的侍从,但他的容貌那么出众,他躺在佩鲁加长廊上奄奄一息的时候,那些恨过他的人禁不住嚎啕大哭,连咒骂过他的阿特朗泰也为他祝福。
这些人对道连都有令人生畏的吸引力。夜里,他梦见他们,白天,他们弄得他神魂颠倒。文艺复兴时期的人知道奇奇怪怪的下毒方法……有在头盔上下毒的,有用点燃的火炬下毒的,有以刺绣的手套和镶宝石的扇子下毒的,有用涂金香丸和琥珀手链下毒的,而使道连.格雷中毒的却是一本书。有时候他简直把罪恶当作实现他审美①英文〃天真烂漫〃的译音:
观的一种方式。
第十二章
道连后来常常记起来,那一天是十一月九日,他三十八岁生日的前夕。
大约十一点钟,他从亨利勋爵那里吃罢晚饭出来,正走回家去。夜里天冷雾浓,他把自己裹在厚实的皮大衣里。在格罗斯凡纳广场和南奥德勒街的拐角处,大雾中一个人从他身旁快步走过,灰色的大衣领子翻着,手里拎着一个手提箱。道连·格雷认出他是巴兹尔·霍尔华德。他感到一阵莫名的恐惧,连他自己也无法解释。他装作没有认出他来,顾自朝家里的方向疾步走去。
可是霍尔华德已经看出他来了。道连听见他先是在人行道上停下脚步,随后急忙追他。不一会儿,霍尔华德的手搭到了他胳膊上。〃道连!真太走运啦!我打从九点钟就等在你的书房里。最后,我可怜你那个仆人累得不行了,才吩咐他让我走了后自己去睡觉。我要乘半夜的火车上巴黎,临行前特别想看看你。你走过的时候我想那是你,或者不如说是你的皮大衣。但我没有把握。你认出我来了吗?〃
〃在这样的大雾中吗,亲爱的巴兹尔?啊呀,我连格罗斯凡纳广场都认不出来呢。我相信我家就在附近什么地方,但一点把握也没有。很遗憾你得走了,我已经好久没有见你了呢。但我想你很快又会回来的,是吗?〃
〃不,我要离开英国半年。我想在巴黎搞个画室,闭门创作,直到我完成脑子里酝酿着的伟大的画作。不过,我要谈的不是自己的事儿。我们到你家了,让我进去一会儿吧,我有话同你说。〃
〃那我太高兴了。可你不误了火车了吗?〃道连·格雷懒洋洋地一说,一面走上台阶,用前门的钥匙开了门。
灯光挣扎着冲出雾气。霍尔华德看了看表。〃我有的是时间,〃
他回答。〃火车要到十二点一刻才开,而现在只有十一点。说真的,我碰见你的时候正要上俱乐部找你。你瞧,行李耽搁不了,我已经把重的东西送走了。身边就只有这个手提箱,二十分钟内便可以毫不费力地赶到维多利亚火车站。〃
道连看着他笑道:〃时髦的画家原来是这样出游的!光一个手提箱和一件长大衣!进来吧,不然雾气要钻进房间里来了。当心别谈一本正经的事。如今没有严肃的事儿,至少不应当有。〃
霍尔华德进屋时摇了摇头,跟着道连走进书房。一个开口的大壁炉里,柴火正在熊熊燃烧。灯亮着。一张嵌木细工的小桌上,放着一个敞开的荷兰银酒箱,以及几瓶苏打水和一些刻花玻璃酒杯。〃瞧你的仆人让我很自在,道连。我要什么,他给什么,包括你最好的金嘴烟。他非常好客,比起以前的法国人来,我更喜欢他。顺便问一下,那个法国人怎么样啦?〃
道连耸了耸肩。〃我想他娶了拉德利夫人的女仆,替她在巴黎开了家店,挂出了英国女裁缝的牌子。听说英国货在那里很时髦。法国人好像有点傻,是不是?不过,你可知道,他不是一个很坏的仆人。我从来没有喜欢过他,但他也没有什么可以指责的。人总会把事情想象得很荒唐。他对我忠心耿耿,临走的时候似乎很难过。再来一瓶白兰地加苏打好吗?要不白葡萄酒加矿泉水?我总是喝白葡萄酒加矿泉水的。隔壁房间肯定还有一些。〃
〃谢谢,我什么都不喝了,〃画家说,脱下帽子和外套,扔到了放在角落里的手提箱上。〃好啦,老兄,我要跟你谈正经事几了。别那么皱眉头好不好,你让我不好开口了。〃
〃谈什么呀?〃道连气咻咻地叫道,腾地坐到了沙发上。〃希望不要谈我,今晚我讨厌自己,很想变成另外一个人。〃
〃就是谈你自己,〃霍尔华德带着严肃深沉的嗓音说,〃而且我必须同你谈,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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