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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安郊外,灞桥边,一群黑衣武士搭起了狩猎行帐,此时不过是初春,风雪未尽,寒意依旧凛冽,虽然灞桥风雪是关中八景,但是这天寒地冻的时节,行人寥寥。
大风卷起,白雪如沙,纷纷扬扬的雪片里,一辆装饰普通的马车出现在了那群黑衣武士的视线中,他们按上了腰间的刀柄,目光灼灼地盯着那辆缓缓而来的马车。
“按刀做什么,还不迎客。”一身简单常服的薛讷喝住了手下的家人,看着那辆已经近了的马车,目光里有几分玩味,内阁宰相私会他这个枢密院太尉,这个消息要是传到皇帝耳朵里,不知道他会做何感想。
不多时,马车便到了,穿着寻常布衣的宗楚客看上去就好像一个普普通通的老翁一样,从车上下来,他看了眼那群站立在风雪里,纹丝不动的黑衣武士,不由暗道这些将门世家就是不一样,难怪太祖皇帝和太宗皇帝都以为柱石。
“楚先生,请。”薛讷亲自迎客,口称楚先生,他并不想让人知道他私下和宗楚客这个内阁诸相之首见面的事情。
“薛翁,好。”宗楚客很是客气地和薛讷打了个招呼。
内阁和枢密院的文武之争,虽是文皇帝有意挑起,但太祖皇帝也曾经说过内阁当总掌朝政,要是大汉有太祖皇帝,太宗皇帝这样的雄霸之主,枢密院独握武事倒也没什么;可如果皇帝是平庸之主,枢密院和军队就应当受内阁节制,正是因为这个认知,文皇帝即位后,内阁的宰相们明知道文皇帝心思叵测,却仍旧和枢密院争斗的原因。
宗楚客尽管是权臣,但也知道文武之争,只争道理,不争意气,他和薛讷这个枢密院太尉虽然是政敌,但是也各守底线。
和薛讷进了帐内,看着里面摆设简单,一如行军军帐,宗楚客不由道,“太尉还是怀念过去沙场征战的日子啊!”
“打过仗的将军,就好像食髓知味,再也忘不了。”薛讷老迈的脸上露出了几分怀念,接着请宗楚客坐下,自己亲自拨弄着炭火。
“今日找宗相来,不为别的,只想知道,内阁对于和亲之事,究竟是什么态度。”去年内阁准许吐蕃人复国,已经让军队内部哗然一片,要是和亲之事再成,他这个太尉就算再有资历威望,也弹压不住那暗涌之潮。
“太祖皇帝说过,大汉绝无和亲之事。”宗楚客看着面色平常的薛讷,心里却清楚,枢密院和军队的容忍是有限度的。
“内阁和枢密院过去虽有争斗,但是在这件事情上,我能保证内阁的立场不会倒向皇上。”宗楚客看着薛讷,却是忽地自笑了起来,“内阁诸相,没有一个想给天下人指着脊梁骨骂成汉贼。”
“既然如此,我便放心。”薛讷点了点头,接着将玉门关都督府用八百里加急送来的血书扔给了宗楚客。
接过那卷血书,宗楚客皱了皱眉,那干涸的黑红血字让他有些不舒服,但他仍是强自看完了,然后将血书还给薛讷道,“这是玉门关都督自己的意思,还是太尉?”
“是他自己做的。”薛讷收好血书后答道,接着叹了口气,“皇上这回是真伤了军中将士们的心,要真的和亲了,你以为到时军中将士会忍气吞声,只怕沈玉门真地会亲自带兵西出玉门关,杀到吐蕃人的老窝去。”
“太尉也管不了吗?”宗楚客的表情不太自然,他最不喜的就是那些军中将士总以为自己才是大汉的忠臣,守护着这个国家。
“我是能管,但是把沈玉门给撤职了,你能保证不会有第二个,第三个沈玉门。”薛讷看了眼宗楚客,摇头道,“宗相,我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但是有些事情你们文官不懂,太祖皇帝说过,内圣外王,道德仁义是对自家百姓说他,至于敌国外族,唯铁和血而已。”
“这几十年的盛世霸权,靠得不是圣人教化,而是大汉军威和数不清的人头京观。”薛讷的声音低沉,“最近二十年,我大汉军威不再,皇上要行便宜之事,争取吐蕃人在河中牵制大食人这没什么,但是却不能拿六十万死于国战的将士英灵开玩笑。”
“太尉言重了。”宗楚客看着白发苍苍却不怒自威的薛讷,在旁边说道,“皇上不过是年轻没有经验,并无对将士英灵不敬之意。”
宗楚客知道这事情上绝不能让皇帝留下恶名,虽然他也不大喜欢文皇帝父子,但是也唯有他们能让内阁和文官集团掌权,要是薛讷他们和宗室元老一起废了皇帝,另立新君,恐怕这二十年里内阁所取得的优势将一举荡然无存。
“宗相言重了。”薛讷看着有些紧张的宗楚客,亦是同样的一句话回应,如今朝野上下,激进的文官,军队内部,功臣勋贵里不是没人有废了皇帝,另立新君之意,只是皇帝心机深沉,即位之后表现得懦弱,却是让韦太后和宗楚客这个权相担了恶名。
“太尉的心思我明白了。”沉默片刻,宗楚客起身告辞,看起来薛讷也是看出了那股暗涌之潮,值得庆幸的是薛讷终究是深明大义,不愿意乱了国家政治,那几位留在长安的皇叔王爷,个个都不是省油灯的主。
送宗楚客离开后,薛讷回到帐中,屏风之后,长孙澹已自踱步而出,看着有相询之意的薛讷,朝他道,“宗楚客虽然好权,但是个明白人,这一次内阁是绝不会让和亲事成的。”
长孙澹早已致仕,不过虽说是在家养老,闲来无事只是谈玄论道,但是作为功臣勋贵里硕果仅存的几个太宗朝元老,他一直都在观望朝局变化,文皇帝当了二十年的皇帝,不是没动过除掉几个兄弟的念头,但无论是内阁还是枢密院,都不愿意开这个恶头,才没让文皇帝得逞。
文皇帝在太宗皇帝的几个儿子里,才干最差,却最后当了皇帝,几个兄弟并不服气,长孙澹他们这些当初太宗朝的老臣都明白,太宗皇帝选文皇帝继位,就是因为他才干最差,内阁和枢密院自能理政,要是换了其他几个皇子,虽然有才干,但是却又不及景武太子,到时穷兵黩武,只会败光大汉两朝霸业,文皇帝虽然败家,也最多是挑起内阁和枢密院的文武之争,终究是无为之治,不思进取罢了。
如今文皇帝去了,登基的太子郭元佐却是个志大才疏的皇帝,虽然学了文皇帝的权术,可始终都是长于深宫,见识格局比文皇帝都差了许多,如何不叫天下人失望,就连他那些皇叔王爷都是蠢蠢欲动。
要不是顾虑废了皇帝之后,几个皇叔王爷夺位会引发的恶果,长孙澹和薛讷还真想废了郭元佐这个只会权术的没用皇帝,但是现在他们却又只能保住这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皇帝,免得国家动荡,才有薛讷找宗楚客通气,要皇帝不要再搞事,长安那几位皇叔王爷本来就是等着机会,皇帝要自己送他们口实,到时他们想保也保不了。
“我就怕宗楚客跟皇上说实话,这个皇上的心眼太小,也不知道我们今日做的到底是对是错。”作为枢密院太尉,又是出身将门的薛讷其实对于废了皇帝,另立新君并不是太反对,只是长孙澹,魏叔玉他们这些太宗朝的文臣元老极力反对,他才听了长孙澹的话,约宗楚客会面。
“如今国家局势艰难,你我也只有顾全大局。”长孙澹亦是叹了口气,文皇帝已经是算不上心胸开阔,可如今的皇帝郭元佐却只能用心胸狭窄来形容,说句难听点的连点担当都没有。
“好了,不说那些了,沈玉门信中说的那个郭虎禅你怎么看?”薛讷看向了长孙澹,郭虎禅在玉门关的所作所为,都被沈玉门如实禀报给了他,而他本来倒是不太在意一个普通的宗室子弟,只是想起河中之事里李梦枕也提到过这个郭虎禅才让他有了些兴趣。
“有心机,有手段,最难得的是格局够大。”长孙澹身为太宗朝的文臣元老,虽然致仕在家养老,可是消息仍旧灵通,玉门县令赵无忌的奏折他也知道,毕竟一县之地,一下子要明正典刑,拿两百多人开刀问斩,是件大事。
“说起来,他的来历不明,就好像是在河中突然一下子冒出来,他在敦煌城很是顺利地把名字写进凉州宗室的族谱,这里面郭旭出力不少。”薛讷忽地开了口,沈玉门的信让他派了心腹去查探了一番郭虎禅的事情,却是被他看出了些隐秘的东西。
“郭旭出力不少?”长孙澹总是好像因为老熟而半眯的眼睛忽地睁开了一瞬,透出几分精光。
“郭旭虽然慷慨豪迈,但是对这个郭虎禅似乎也太过在意,当然更可疑的是他刻意隐瞒了两人的关系,就连沈玉门也给他们蒙在鼓里。”薛讷要不是因为沈玉门的信,也绝不会花费大力气去查郭虎禅的底细。
“慎言,此事以后不要跟任何人提及。”长孙澹打断了薛讷,他的眼睛已经完全睁开,就是薛讷也不敢直视这个世叔,“等他来了长安,再做计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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