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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这时,“呀呀呀”一阵怪叫,一个白发白须的疯子手舞锄头从竹林里冲出,头发脏乱,满头草屑,脏兮兮的脸上左一道右一道尽是划破的血痕,两只白眼透过乱发向前瞪着,冲到跟前,锄柄一横,两只脏手冲芝芝飞速暴烈地做着手势。芝芝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这是康老爷的园子,不许你们收!不许!
芝芝眼泪一下涌出。
这是花大叔呀!他怎么还在这里?他怎么变成这样?
芝芝见他急,连忙向他做手势:我不是来收园子的,我只是过来看看,只是看看。
老人渐渐安静下来,僵硬的目光一点一点变得柔和。芝芝将整个脸对着他,希望他认出自己。可是芝芝发现,他的目光石头一般,灰冷,僵硬,没有一丝一毫光亮。
突然,老人咧开嘴,脸上露出孩童般的笑,嘴里“呀呀”叫唤,两手激动地做起手势:
老爷明天回来!菩萨告诉我的!我晓得!老爷明天回来啦!明天回来啦!
芝芝对他默默点头。
老人继续手势:不像话呀,院墙塌了,跟他们一趟一趟说,就是不管,就是不修,败家精呀!老爷回来一定饶不了他们!都打板子!打板子!打!打!屁股打烂了老人满脸红赤,一头大汗。
芝芝不想让眼泪流下来,牵着元元,默默从废园出来。
第二天上午,芝芝来到甘泉山脚下的碧云庵。一个青衣老尼双手合十,道一声“阿弥陀佛”,引她进门。
沿着碎砖甬道向前,迎面一片杂树丛,转过树丛上台阶,芝芝远远看到一个青衣小帽的尼姑从庵堂走出。芝芝吃一惊,双脚收住。
是她!不错,真的是她!
对方感觉到有人盯她,微微俯首,双手合十,小步向前急走。
芝芝轻叫:“蓝姨!”
芝芝又叫:“蓝姨,我是芝芝!”
对方头越发低得深,脚步趋急。
芝芝定定地望住她,嘴张了张。
身影飘忽,一转眼,在树丛后消失。
跋
我一直觉得,生在扬州是一件很幸运的事。一次陪外地一位诗友在扬州转园子,晚上小酌,诗友无限感慨道:“扬州公园这么多,随便捧一个到我们那儿都是宝,你生活在这里,老天爷真是太厚爱你了!”
言之凿凿。
历史上扬州的富庶繁华与盐关系至密。记得小时候常到父亲的厂里玩。厂在扬州引市街边,靠古运河,是一条老街。石板路,很深很长,两边都是青墙黛瓦马头墙,许多门头上都有水磨砖雕饰,门口立着石鼓子,很是威武气派。我好奇,揣着几份恭肃往里走,一路轻脚慢步,颇有点“不敢高声语,恐惊天上人”的状态。后来听父亲说,“引市街”的“引”,是“盐引”之义,这里在清代聚集着大大小小很多盐商,他们在这里买卖盐引,做盐的生意,热闹得很。
之后书读多了慢慢知道,在扬州,由盐浸润发育的不仅仅是一条街,还有一家家书院,一座座寺庙,一片片园林可以说,清代扬州盐商如同太阳,其炽热而灿烂的光辉辐射了整个扬州城,使得当时这里一切的一切,大至城池市井、商业文化,小至一楼一桥、一草一木,无不折射着它的光焰与色泽,从而发出幸福的歌吟。
生于扬州又深爱扬州,积年累月里,一回首,一顾盼,触及的总是先辈们留下的遗迹,于是不免情思恍惚,时不时幽思冥想:扬州盐商——这个曾经令大清帝国仰视了四百年的商业寡头,他们凭借怎样的秘诀积聚出无比庞大的商业资本?他们的骄奢淫逸达到了怎样登峰造极的境地?他们庞大的商业资本,为什么不能像大英帝国那样催生出蒸汽机与产业革命的赤子,只是一味地奢侈、糜烂、腐化、逸乐,并对后世产生若干负面影响?鼎盛时期的他们,烈火烹油,炙手可热,一旦轰然倒塌,何以家抄籍没,父囚子亡?天意乎?人祸乎?在他们身上隐匿着怎样人性的秘密?最终的悲剧对今人又有着怎样的警醒和启迪?作为写作者的我,于是深埋在心底里的一粒种子萌发了:写一本盐商小说,好好表现一下我们的先人,让天下人知道他们当年辉煌的生活。
这是一部历史小说。为了写它,我进行了一番“恶补”,暴食性地阅读了一批以往较少涉足的书籍:《中国盐业史》、《两淮盐法志》、《扬州画舫录》、《清代六部成语词典》、《中国古建筑学概述》、《两淮盐商》、《南巡秘记》、《水窗春呓》、《履园丛话》、《陶庵梦忆》、《扬州古港史》、《清代野史大观》等。但创作的规律告诉我,真正优秀的文学典型,往往脸在山东,眼在山西,嘴在广东,衣服在浙江,是一种多面体的艺术糅合。史料之于我,只是为了形成飞翔的翅膀,而不是让它食而不化地堆积在心中,限制甚至阻碍艺术翅膀的高飞。为此,我甚至将不同时态的人物、不同空间的事件拉扯到一起,令它们开花结果。有时还改变一些历史上的称谓,比如扬州瘦西湖在乾隆时叫保障湖,五亭桥叫莲花桥,小说中却一律采用今人的叫法。此外还把当时还没有后来才相继出现的个园、富春、共和春、烟花醉等园林饭店与酒的名称聚入小说,目的是为了让一个外乡人进入我的家乡扬州后,更便捷地认识她,记住她,并在胸中滋生出爱意。我之所以如此喋喋不休,实在是希望这种融会变通的做法,不致遭受极少数有考证癖的先生们的诟病。
写这本小说,我用了将近两年时间。那两年的时光,是我生命中的节日,每天载歌载舞,若癫若狂,情感与思想如春草一般疯长,眼前永远是“姹紫嫣红开遍”。
也有累的时候,也有僵木枯涩的状态,这时骑一部单车,去个园、荷园、汪氏小苑溜溜,或者去引市街、彩衣街、南河下转转。霜风雪霁,夕阳晚照,一个人徜徉在深巷之中,目光像一把曲尺不时从一道门、一扇窗、一面花墙伸进去,曲曲折折在里面逡巡,丈量。风移影动,我分明听到了清丽的巧笑,环佩的叮当,看到了小姐太太们飘然如夏荷的裙裾,于是我茅塞顿开,眼前灵动出一片鲜活如桃林的生活图画。
真正纯粹的写作是醉人的,它是对生命的思考及其表述的一种特殊方式,整个过程美丽芬芳,与一朵花开放的过程极其相似。花开过了,自然会结出果子,果子是大是小,是甜是酸,树不知而天知人知,天者遥不可及,可及者唯身边的食果人,因此奉献果子的我,竭诚盼望读者诸君不吝赐教。
作者
2010年6月于古城扬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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