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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想褚一官出去没半盏茶时,依然空手回来。一进屋门,先摆手道:“不行!不行!不但我不认得他,这个人来得有点子酸溜溜,还外带着挺累赘。我问了问他,他说姓尹,从淮安来,那弓合砚台倒说得对。及至我叫他先留下那弓,他就闹了一大篇子文绉绉,说要见你老人家。我说你老人家手底下有事,不得工夫。他说那怕他就在树荫儿底下候一候儿都使得,一定求见。”
姑娘一听,竟不是华奶公,便向邓九公道:“不然你老人家就见见他去。”只听邓九公合褚一官道:“你不要把他搁在门儿外头,把他约在这前厅里,你且陪他坐着,等我作完了这点活出去。”褚一官去后,不一时,这里的杠也弄得停妥,邓九公才慢慢的擦脸,理顺胡子,穿衣戴帽。这个当儿,褚大娘子问姑娘道:“你方才说这人怎的是我们的亲戚?”姑娘道:“既然不是,何必提他。”褚大娘子道:“等回来老爷子出去见他,咱们倒偷着瞧瞧,到底是个甚么人儿。”姑娘也无不可。
列公,这书要照这等说起来,岂不是由着说书的一张口,凑着上回的连环计的话说,有个不针锋相对的么?便是这十三妹,难道是个傀儡人儿,也由着说书的一双手爱怎样耍就怎样耍不成?这却不然。这里头有个理,列公试想,这十三妹本是个好动喜事的人,这其中又关着他自己一件家传的至宝,心爱的兵器;再也要听听那人交代这件东西,安公子是怎样一番话;便褚大娘子不说这话,他也要去听听,何况又从旁这等一挑逗,有个不欣然乐从的理么?
闲话休提。却说邓九公收拾完了出去,十三妹便也合褚大娘子蹑足潜踪的走到那前厅窗后窃听,又用簪子扎了两个小窟窿望外看着。只见那人是个端正清奇不胖不瘦的容长脸儿,一口微带苍白疏疏落落的胡须,身穿一副行装,头上戴个金顶儿,桌子上放着一个蓝毡帽罩子,身上背的正是他那张砑金镂银、铜胎铁背、打二百步开外的弹弓,坐在那南炕的上首。心里先说道:“这人生得这样清奇厚重,断不是个下人。”
正想着,便见褚一官指着邓九公合那人说道:“这就是我们舍亲邓九太爷。”只见那人站起身来。控背一躬,说:“小弟这厢有礼!”邓九公也顶礼相还。大家归坐,长工送上茶来。
只听邓九公道:“足下尊姓是尹,不敢动问大名?仙乡那里?既承光降,怎的不到舍下,却一直寻到这里?又怎的知道我老拙在此?”便见那人笑容可掬的答道:“小弟姓尹,名字叫作其明,北京大兴人氏。合一位在旗的安学海安二爷是个至交朋友。因他分发南河,便同到淮安,帮他办办笔墨。”说到这里,邓九公称了一句,说:“原来是尹先生!”
那人谦道:“不敢。”便说:“如今承我老东人合少东人安骥的托付,托我把这弹弓送到九公你的宝庄,先找着这位褚一爷,然后烦他引进,见了尊驾,交还这张弹弓,还取一块砚台,并要向尊驾打听一位十三妹姑娘的住处,托我前去拜访。不想我到了二十八棵柳树宝庄上一问,说这褚一爷搬到东庄儿上去了,连九公你也不在庄上,说不定那日回来。及至跟寻到东庄,褚一爷又不在家。问他家庄客,又说有事去了,不得知到那里去,早晚一定回来,因是家下无人,不好留客,我就坐在对门一个野茶馆儿里等候。只见道旁有两个放羊的孩子,因为踢球,一个输了钱,一个不给钱,两个打了个热闹喧阗。我左右闲着无事,把他两个劝开,又给他几文钱,就合他闲话。问起这羊是谁家的,他便指着那庄门说:”就是这褚家庄的。‘我因问起褚一爷那里去了,他道:“跟了西庄儿的邓老爷子进山,到石家去了。’我一想,岂不是你二位都有下落?况又同在一处。我便向那放羊的孩子说:”你两个谁带我到山里找他去,我再给你几文钱。‘他道怕丢了羊回去挨打,便将这山里的方向、村庄、路径、门户,都告诉明白我。我就依他说的,穿过两个村子,寻着山口上来。果然这山岗上有个小村,村里果然有这等一个黑漆门,到门一问,果是石家,果然你二位都在此。真是天缘幸会!就请收明这张弹弓,把那块砚台交付小弟,更求将那位十三妹姑娘的住处说明,我还要赶路。“
邓九公道:“原来先生已经到了我两家舍下,着实的失迎!这弹弓合砚台的话,说来都对。只是那块砚台却一时不在手下,在我舍间收着。今日你我见着了,只管把弓先留下,这两天我老拙忙些个,不得回家,便请足下在东庄住两天,等我的事一完,就同你到二十八棵红柳树取那块砚台,当面交付,万无一失。那位姑娘的住处,你不必打听,也不必去找,便找到那里,他也等闲不见外人。有甚么话,告诉我一样。”
只见那尹先生听了这话,沉了一沉,说:“这话却不敢奉命。我老少东人交付我这件东西的时候,原说凭弓取砚,凭砚付弓。如今砚台不曾到手,这弓怎好交代?”邓九公哈哈的笑道:“先生,你我虽是初交,你外面询一询,邓某也颇颇的有些微名。况我这样年纪,难道还赚你这张弹弓不成?”那先生道:“非此之谓也。这张弹弓我东人常向我说起,就是方才提的这位十三妹姑娘的东西。这姑娘是一个大孝大义至仁至勇的豪杰,曾用这张弹弓救过他全家的性命,因此他家把这位姑娘设了一个长生禄位牌儿,朝夕礼拜,香花供养,这张弹弓便供在那牌位的前面。是这等的珍重!因看得我是泰山一般的朋友,才肯把这东西托付于我。‘士为知己者用’,我就不能不多加一层小心。再说,我同我这东人一路北来,由大道分手的时节,约定他今日护着家眷投茌平悦来老店住下等我,我由桐口岔路到此,完了这桩事体,今晚还要赶到店中相见。不争我在此住上两天,累他花费些店用车脚还是小事,可不使他父子悬望,觉得我作事荒唐?如今既是那砚台不在手下,我倒有个道理:小弟此来,只愁见不着二位,既见着了,何愁这两件东西交代不清?我如今暂且告辞,赶回店中说明原故。我们索性在悦来店住下,等上两天,等九太爷你的公忙完了,我再到二十八棵红柳树宝庄相见,将这两件东西当面交代明白。这叫作‘一手托两家,耽迟不耽错’。
至于那十三妹姑娘的住处,到底还求见教。“说罢,拿起那帽罩子来,就有个匆匆要走的样子。
姑娘在窗外看见,急了。你道他急着何来?书里交代过的,这张弓原是他刻不可离的一件东西,止因他母亲已故,急于要去远报父仇,正等这张弓应用,却不知安公子何日才得着人送还,不能久候,所以才留给邓九公。如今恰恰的不曾动身,这个东西送上门来,楚弓楚得,岂有再容他已来复去的理?因此听了那尹先生的话,生怕邓九公留他不住,便隔窗说道:“九师傅,莫放那先生走,待我自己出来见他。”不想这第一宝就被那位假尹先生压着了!
邓九公正在那里说:“且住,我们再作商量。”听得姑娘要自己出来,便说:“这更好了,人家本主儿出来了。”说着,十三妹早已进了前厅后门。那尹先生站起来,故作惊讶问道:“此位何人?”一面留神上下把姑娘一打量,只见虽然出落得花容月貌,好一似野鹤闲云,那小时节的面庞儿还仿佛认得出来,一眼就早看见了他左右鬓角边必正的那两点朱砂痣。邓九公指了姑娘道:“这便是先生你方才问的那位十三妹姑娘。”
那先生又故作惊喜道:“原来这就是十三妹姑娘。我尹其明今日无意中见着这位脂粉英雄,巾帼豪杰,真是人生快事!只是怎的这样凑巧,这位姑娘也在此?”褚一官笑道:“怎么‘也在此’呢,这就是人家的家么。”假尹先生又故作省悟道:“原来这就是姑娘府上。我只听那放羊的孩子说甚么石家石家,我只道是一个姓石的人家。——既是见着姑娘,这事有了着落,不须忙着走了。”说罢,便向姑娘执手鞠躬行了个半礼,姑娘也连忙把身一闪,万福相还。
那尹先生道:“我东人安家父子曾说,果得见着姑娘,嘱我先替他多多拜上。说他现因护着家眷,不得分身,容他送了家眷到京,还要亲来拜谢。他又道姑娘是位施恩不望报的英雄,况又是轻年闺秀,定不肯受礼;说有位尊堂老太太,嘱我务求一见,替他下个全礼,便同拜谢姑娘一般。老太太一定在内堂,望姑娘叫人通报一声,容我尹其明代东叩谢。”姑娘听了这话,答道:“先生,你问家母么?不幸去世了。”尹先生听了,先跌一跌脚,说道:“怎生老太太竟仙游了?咳,可惜我东人父子一片诚心,不知要怎生般把你家这位老太太安荣尊养,略尽他答报的心!如今他老人家倒先辞世,姑娘你这番救命恩情叫他何处答报?不信我尹其明连一拜之缘也不曾修得!也罢,请问尊堂葬在那里?待我坟前一拜,也不枉走这一荡。”
姑娘才要答言,邓九公接口道:“没下葬呢,就在后堂停着呢。”尹先生道:“如此,就待我拿了这张弹弓,灵前拜祝一番,也好回我东人的话。”说着,往里就走。姑娘忙拦道:“先生,素昧平生,寒门不敢当此大礼。”说完了,搭撒着两个眼皮儿,那小脸儿绷的比贴紧了的笛膜儿绷的还紧。邓九公把胡子一绰,说:“姑娘,这话可不是这么说了。俗语怎么说的?‘有钱难买灵前吊’。这可不当作儿女的推辞。再说这尹先生他受人之托,必当终人之事,也得让他交得过排场去。”
说着,便叫褚一官道:“来,你先去把香烛点起来,姑娘也请进去候着还礼。等里头齐备了,我再陪进去。”姑娘一想,弹弓是来了,就让他进去灵前一拜何妨。应了一声,回身进去。
褚一官也忙忙的去预备香烛。这个当儿,邓九公暗暗的用那大巴掌把安老爷肩上拍了一把,又拢着四指,把个老壮的大拇指头伸得直挺挺的,满脸是笑,却口无一言。言外说:“你真是个好的!都被你料估着了!”
不一时,褚一官出来相请,那位假尹先生真安老爷同了邓九公进去。只见里面是小小的三间两卷房子,前一卷三间通连,左右两铺靠窗南炕,后一卷一明两暗,前后卷的堂屋却又通连,那口灵就供在堂屋正中。姑娘跪在灵右,候着还礼。早见那褚大娘子站在他身后照料。安老爷走到灵前,褚一官送上檀香盒。老爷恭恭敬敬的拈了三撮香,然后褪下那张弹弓,双手捧着,含了两胞眼泪,对灵祝告道:“阿,老……老太太!我阿,唏,唏,唏,唏唏!尹其明……”姑娘看了,心里早有些不耐烦起来。心里说道:“这先生一定有些甚么症候,他这满口里不伦不类祝赞的是些甚么?他又从那里来的这副急泪?好不着要!”
可怜姑娘那里知安老爷此刻心里的苦楚!大凡人生在世,挺着一条身子,合世界上恒河沙数的人打交道,那怕忠孝节义都有假的,独有自己合自己打起交道来,这“喜怒哀乐”四个字,是个货真价实的生意,断假不来。这四个字含而未发,便是天性;发皆中节,便是人情。世上没下循天性人情的喜怒哀乐;喜怒哀乐离了天性人情,那位朋友可就离人远了。这颗豆儿自从被朱考亭先生咬破了之后,不断跳不出这两句话去。
安老爷是个天性人情里的人,此时见了十三妹他家老太太这个灵位,先想起合他祖父的累代交情,又感动他搭救公子的一段恩义,更看着他一个女孩儿家,一身落魄,四海无家,不觉动了真的了。所以未从开口,先说了一个“阿”字的发语词,紧接一个“老”字,意思要叫“老弟妇”,及至那“老”字出了口,一想,使不得。无论此时我暂作尹其明不好称他“老弟妇,就便我依然作安学海,这等没头没脑的称他声”老弟妇“,这姑娘也断不知因由,就连忙改口,称了声”老太太“。紧接着自己称名祝告,意思就要说”我安学海“,一想,更使不得。这一个真名道出来,今日的事章法全乱了!
幸而那“安”字同“阿”字是一个字母,就跟着字母纳音转韵,转作个“阿”字,接了个“唏,唏,唏,唏”,和了个唏嘘悲切之声。连忙改说:“我尹其明受了我老少东人的托付,来寻访令爱姑娘,拜谢老太太,送这张雕弓,取那块端砚。我东人曾说,倘得见面,命我称着他父子安学海、安骥的名字,替他竭诚拜谢,还有许多肺腑之谈。不想老太太你先骑鹤西归,叫我向谁说起?所喜你的音尘虽远,神灵尚在,待我默祝一遍,望察微衷。老太太,你可受我一拜!”祝罢,把那张弹弓供在桌儿上,退下来,肃整威仪拜了三拜,泪如泉涌。姑娘还着礼,暗道:“他可叨叨完了!弹弓儿是留下了,这大概就没甚么累赘了。我索性等他出去我再起来。”
谁想这个当儿,偏偏的走过一个礼仪透熟的礼生来,便是褚大娘子,把他搀了一把,说:“姑娘,起来朝上谢客。”不由分说,搀到当地,又拉了一个坐褥,铺在地下,说:“尹先生,我们姑娘在这里叩谢了。”姑娘只得向上磕下头去。那先生连忙把身子一背,避而不受,也不答拜。你道这是为何?原来这是因为他是替死者磕头,不但不敢答,并且不敢受。是个极有讲究的古礼。姑娘磕头起来,正等着送客,这个当儿,可巧又走过一个积伶不过的茶司务来,便是褚一官。手里拿着一个盘儿,托着三碗茶,说:“尹先生,我们姑娘是孝家,不亲递茶了。”他便把尹先生的一碗安在西间南炕炕桌上首,下首又给邓九公安了一碗,还剩一碗,说:“姑娘,这里陪。”
便放在靠北壁子地桌下首。姑娘此时无论怎样,断不好说:“你们外头喝茶去罢。”怎当那邓九公又尽在那边让先生上坐,只见那先生并不谦让,转过去坐定。开口便问道:“这位老太太想是早过终七了?”邓九公道:“那里,等我算算。”说着,屈着指头道:“五儿、六儿、七儿、八儿、九儿,今日才第五天,明日伴宿,后日就抬埋入土了。”姑娘正嫌邓九公何必合他絮烦这些话,只见那先生望着姑娘,把眼神儿一足,说:“难道今日是第五天?我闻古礼‘殓而成服,既葬而除’,如今才得五天,既不是除服日期,况且大殓已经五天,又断不至于作不成一领孝服,这姑娘怎的不穿孝?”
罢了,姑娘心里真没防他问到这句,又不肯说:“我因为忙着要去报仇,不及穿孝。”尤其不好说:“你管我呢!”只管支吾道:“此地风俗向来如此。”那先生说道:“喂,岂有此理!虽说‘百里不同风,千里不同俗’冠婚丧祭,各省不得一样,这儿女为父母成服,自天子以至庶人,无贵贱,一也。怎讲到‘此地向来如此’起来?”姑娘道:“此地既然如此,我也只得是随乡儿入乡儿了。”那先生道:“呀呸!更岂有此理!纵说这穷山僻壤不知礼教,有了姑娘你这等一个人在此,正该作个榜样,化民成俗,怎生倒讲起‘随乡入乡’的话来?这等看来,‘闻名不如见面’这句话,古人真不我欺。据我那小东人说得来十三妹姑娘怎的个孝义,怎的个英雄,我那老东人以耳为目,便轻信了这话。而今如此,据我尹其明看了,也只不过是个寻常女子。只是我尹其明一身傲骨,四海交游,何尝轻易礼下于人?今日倒累我揖了又揖,拜了又拜。——小东人,你好没胸襟,没眼力!累我枉走这一荡!咦,我尹其明此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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