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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早上她准时熬煮中药。生活的固定内容成为一种重复的仪式。洗净双手,拆开中药纸包,把药材倒人电陶瓷煎药罐里。倒上水。浸泡药材一个小时之后,开始熬煮。药材基本上是一块块植物的根茎、叶子、花朵、果实或零碎昆虫甲壳形体。她已经学会分辨每一种药材的气味、颜色、质地,准确地叫出它们的名字。
为了研究自己的疾病,她阅读一些关于医理和中药药材介绍的书。这是一种与实践相结合的学习。不再仰慕医生的神秘感。能够被信服的,是被实践论证过的知识。
鳖甲和石膏需要先煎十五分钟。硬而发白的碎甲片和晶体会在热气中逐渐软化和消融。败酱草有长形的碎穗花头。白术,切成小而圆的片状。黄精,短短的褐色树枝。电药罐很快发出突突蒸汽蹿动的声音。五分钟快煮,十五分钟慢煮。这样头一遍新鲜的褐色药汁就散发着热量,被灌进了大口玻璃瓶哩。续上水,再熬三十分钟,是第二遍的药液。混合之后就是一天里要服用的剂量。
草药蒸腾出略带辛辣的香味,时间一久,便渗透到空气和物质的每一个分子间隙之中。有时在皮肤、指甲和头发上也能嗅到这种无孔不入的气味。衣服上也是。洗不干净。
她说,如果某天LP的西藏版本要更新日玛旅馆的资料,也许会在书里写:一个年轻的患病女子和她的药,成为这个已破落的老旅馆的标志性景观。
时日久长,能够分辨走廊里响起的不同声音。旅馆女招待日益肥胖,总是穿着一双胶鞋走路。有时带着客人来开新房间,有时半夜为喝酒晚归的客人开门。腰间的一大串房间钥匙哗啦作响。也许是在走廊里遇见一对晚归的鬼佬,大声发出不满的絮叨。有窃窃笑声。门打开又关上。隔壁的卫生间里发出哗哗的放水声,电视里的晚间频道播放着肥皂剧。楼下的民居传过来狗吠,它们在深夜时常发出不安的骚动。住在旅馆房间,如同栖息在一条河流两旁。日夜听闻它水波晃动的节奏。
她的房间在三层走廊的尽头。墙壁和天花板的白色粉漆上有手工描绘的花纹。花朵、动物、吉祥纹彼此交织。窗框和屋檐绘着花枝藤蔓的繁复线条。也许因为一直生活在荒芜灰色的群山包裹之中,藏人热爱纯正的色彩。宝石蓝、石榴红、鹦鹉绿,时间长远,颜料已被空气褪损。她熟悉那些花纹,闭上眼睛,能模拟出它们在黑暗中如同万花筒碎片的奇幻线条。
床位正对的墙壁上,挂着一幅用镜框装起来的黑白照片。旧日西藏贵族妇人,坐在椅子上,身后站着三个侍女。粗糙的复制技术使她脸上的光线变成一块一块的灰色阴影。发髻高耸,身形僵硬,可以看到脖子上挂着的大颗松石和珊瑚珠子,发出模糊微光。妇人闭紧傲慢的唇角,眼睛直视前方。整张照片笼罩在一种宿命的气氛中,使人有畏惧之心。她曾试图爬上书桌,用衬衣把这张正对着床的黑白照片遮蔽起来。这样才能入睡。
八廓街蓝天烈日,白云朵朵。熙攘人群如潮水流动。那些陌生人皮肤的气味,他们的形体色彩声响,如同被炽热温厚的泥浆包裹。沸腾的生命力。广场上,有进行全身跪拜的转经人。这些风尘仆仆的苦行者,以顺时针方向围绕庙宇前进,跪在地上,迅速地将双手伸向前去,全身匍匐在地,将肘部弯曲并将双手揖于额头以示礼拜。动作也许会持续重复一百或两百次,直到筋疲力尽。这种行为象征着来自内心的谦卑,在伸长身体全身匍匐于大地的时候,彻底终结自我幻觉。
她说,一个完成了自我终结的人,将清除干净所有他对万事万物的眷恋之心。
2
她在近两个小时的手术之后被抬回病房。有人把她抱到病床上,从麻醉中被唤醒,见到的第一张脸,是那个陌生男子的脸。神志依旧昏沉,饿,并且干渴。六个小时之后才能喝水。不能吃东西。她在发烧,额头滚烫。浑身好像躺在火焰焚烧之后的余烬之中。她只是渴望自己能够入睡,这样才能躲避这种煎熬。她再次入睡。醒过来的时候,已经天黑。
他是一个出版社的编辑,慕名而来欲探访和约稿。她不知道为何会告知他自己所在的地方,也许是电话里那陌生男子的声音有一种亲切平和。他走进病房的时候,她手背上的静脉插着针头,身体不能移动,正费力伸出手臂去拿床边柜子上的茶杯。茶杯里放着手术前洗肠的药粉,她无法自己倒水泡药。她在手术之前已经开始输液,进行身体消炎。
同病房里两个已经做完手术的女子,来探望的同事或朋友源源不断,双亲家眷陪伴左右。利用苦痛的时机哀叹撒娇是一种特权。她显得异常安静,没有一个人来探访。枕头边放着《老子》和《六祖坛经》,只是长时间地阅读,神情自若。她不喜欢求助。也不和周围的人说话。黑发潦草,不施脂粉,穿着过分宽大的病号服。
输完液,她带他走出病房,在医院的小花园里小坐。两三株桃花开得正好。她坐在石凳上,看着那些在风中纷纷坠落的艳丽花瓣,说,我已经不写作了。不知道什么时候再开始写。又低声似乎自语,今年春天,我没有好好看过桃花。
他说,没有家人和朋友来探望你吗?
没有。我一个人住北京。我没有此刻想见到的朋友。
那做手术的时候,我过来看看。
如果你有时间。好的。
她答应了他来。于是他是惟一陪在她身边的人。他整夜陪伴在她的床边。床头的小灯一直亮着,每次一睁开眼睛,就看到他正在观测她的输液管。输液的速度是否正常,或者是否需要换新的输液瓶。她输了一晚上加了镇痛剂的葡萄糖和消炎药水。下体涌出温热的血液,子宫在出血,腰部酸涩沉重,难以忍受。一翻动身体,伤口就被撕裂两边。疼痛。
她反复折腾,难以入睡。脑子里残留着麻醉剩余的作用,一闭上眼睛就出现幻觉。黑暗中无数快速飞行的明亮小物体,互相交织穿梭,奇幻瑰丽。又见到自己在梦中写作,一行一行,流畅优美的句子在暗中出现,又消失无踪。
他把枕头顶在她的后腰上。轻轻抚摸她湿漉漉的头发。他听到她嘴唇里发出的呻吟。手指带着微微湿润的温度,轻轻按在她的眼皮上。他说,庆昭,睡着。你要睡着。于是她闭上了眼睛。她想起来了他是谁。
那一个夜晚无限漫长。她说。仿佛与他一道登上一艘在黑夜中出发的船。黑暗大海,发出微光的彼岸。他整夜没睡,听着她的零散言语,挨到天亮。早上六点半,护士来拔了针头。他要赶去单位上班。她醒过来,脸上有了清新的气色。这个疲倦的男子在病房的水龙头下用冷水冲洗头发和脸,然后站在她的床边与她道别。他穿着白色衬衣,个子不高。
他说,手术很顺利。坏东西都取出来了。护士从手术室里出来,拿给我看的。你会好起来,庆昭。记住我的名字。我是宋。
3
第二日。从拉格到汗密。步行九个小时。
下午四点多。他们裹着沉重的雨衣雨帽走路。穿越一座山头连接着又一座山头的原始森林。最后一片无边际般的广袤树林。天色阴沉,大雨滂沱没有停歇。此间路途在树木之间曲折迂回,树叶间隙坠落密集的雨点。小路由烂泥和碎裂的石子铺成,溪水奔涌汇聚。胶鞋一直泡在冷水和烂泥中,完全湿透。
她伸出手,看到手背上一条蚂蟥,竖起柔软饱满的身体,晃动带有吸盘的尾巴,寻找更新鲜芬芳的血液,而它另一端的吸盘已经扎入皮肤。手腕上还有三条。她分别掐住它们的尾巴,果断地用力扯下。黏湿残缺的肢体纠缠在手指上蠕动,刮擦在石头上。不用在意它们是否死亡或消失,反正遍地都是。他们已经进入蚂蟥区。背囊、雨衣、绑腿、手套上几乎都是蚂蟥。这种软体动物栖息在树叶及灌木草丛中,只要有人经过,碰蹭这些植物,蚂蟥便会依附在人体皮肤上,把极其灵敏贪婪的吸盘精确地扎入血管,并持续深入。
因为释放出来的毒素破坏凝血功能,所以伤口处涌出来的血液不能凝固。它们叮在她的额头或头皮上。这温柔的吸附产生轻微的酸痒,有时候只有流下来的鲜血淌在眼睛上,才有知觉。如同流汗一样自然。她很久没有看到自己的血。血流得非常多。仿佛一种更新。
她比他走得快。站在昏暗的森林深处等待他赶上来。双脚浸泡在水流之中失去知觉。即使已经完全没有力气,意志力仍支配着僵硬和虚弱的躯体机械前行。若停下来,浑身湿透的衣服会渗透出逼人寒气。必须要依靠行走来提供身体的热量。
她抬头观望那些古老高耸的柏树和杉树,因为长久雨水浸淫,不见天日,树木散发出腐朽的气味。每一根树枝都裹满绒毛般青黄色的地衣苔藓。那也许是出现历史比人类还要长久的植物。死气沉沉。终年雨水绵延不绝,不见阳光渗入。它们使森林成为幽暗的洞穴。所带来的气场令人觉得受到逼迫。这是彼此对峙的时刻。大江的轰响声音,仍在右侧远处回响。
寂静中只听到风雨穿掠而过的声音。森林发出深沉浑厚的呼吸声。她明确地感觉到了这种呼吸。她相信它的生命力。这一个瞬间与它交会而过。这能量渗透她全身的骨骼、肌肤、血液。呼吸在剧痛的胸腔中变得新鲜而纯净。内心的重重障碍被一层层地刮除。思虑寂然而清透。这是踏上路途,每日长时间行走,所感受到的变化。来到与世隔绝的地方。闯入森林的心脏之中。它的核心封闭而强盛,也不悦人。也许它象征着和地球同步的时间。而她穿行而过,仿佛从此地到彼岸的蚂蚁,穷尽一生,不抵它的此起彼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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