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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天以后。下午两点钟刚过不久,理查德·怀尔德就从电视台回来,开车进了摩天楼旁边的停车场。他放慢了速度,充分享受这到达的一刻,舒坦地向后靠坐在驾驶座上,仰望公寓楼的外墙,眼里带着几分自得。在他四周,一长列一长列停放着的车辆上都覆盖着一层愈积愈厚的污物,更不乏混凝土粉尘,它们从医疗中心后方在建的交叉路口横扫过开发区空旷的广场,一路洋洋洒洒地吹了过来。现在,从停车场里离开的车很少,几乎没什么空车位,怀尔德却还是沿着通道来来回回地开,每一行开到底,停下,又倒回起点。
下巴已经胡子拉碴了,怀尔德摸着上面新结的痂皮,这是昨晚一场走廊激战留下的纪念。他故意把创口重新抠开,满意地瞥了一眼指尖的那一滴血。之前,他从电视台一路飞驰,冲着挡路的其他司机又是喊叫又是鸣喇叭,在单行道上横冲直撞,就好像要摆脱某个叫人生气的梦境。而此刻,他感到平静而放松。像往常一样,第一眼看到那一排五幢的建筑,他就顿觉安慰,这里带给他的是工作室所缺乏的那种真切实在的背景。
怀尔德继续着对停车场的巡逻,相信自己一定能找到一个空车位。最起先,他和那些低楼层的邻居一道,把车停放在停车场最靠边界的地方;不过,在过去的几个礼拜,他已经停放得离大厦近了不少。一开始,这只是无伤大雅的虚荣心作祟,是他揶揄自己的玩笑;但很快演变成了一个更加严肃的任务,一个衡量他成败的可见指标。在经历了数周攀登之后,他觉得自己已经有资格把车停放到预留给新邻居的车位上去了。终究,他会企及第一排。等到他登顶40层迎来胜利的那一刻,离大厦最近的那一列天价废铁之间就会泊上他的车。
在前一夜,有几个小时怀尔德已经爬到了20层;甚至一度,有那么几分钟,在一场意外的小冲突中,到达了25层。临近破晓时,他不得不从前沿阵地收兵退回到眼下的大本营,位于17层的一间公寓。屋主是电视台一位名叫希尔曼的舞台监督,算是怀尔德的前酒友。他不情愿地收了这只杜鹃来占自己的巢。所谓占领一个楼层,就怀尔德严格意义上的理解,不仅仅意味着随便占下一间无主的公寓。摩天楼上下可有几十间这样的公寓。怀尔德将自己的登顶赋予了一个更为艰难的定义:他必须被新邻居接受成为他们的一员,他要通过武力之外的其他方式而成为这些公寓的租赁持有者。总之,他一口咬定他们需要他就对了——每每想及此,他都会付之以嗤笑。
到达20层,则是因为楼里为数众多的怪胎之一搅了他的登顶进度。打了一整夜游击战,怀尔德还帮忙堵上了20层一间公寓的破门。屋主是两位女证券分析师。怀尔德从破门板中间把头伸进来的时候,她俩差点就用香槟酒瓶砸爆他脑袋;不过之后,她们欣然接受了他心平气和提出的帮忙意愿——在这种危急时刻,他总是刻意表现出冷静。实际上,略年长也略活泼的那位三十来岁的金发女郎还夸了怀尔德,说他是她在摩天楼里见过的最理智的男人。于怀尔德而言,他倒是很乐意扮演这么个居家角色,而不是什么平民领袖,什么候梯厅路障上的拿破仑·波拿巴,统领了一队由杂志编辑和金融高管组成的有欠操练的民兵,向布防的楼梯间发起猛攻或是拿下对手的电梯。别的不说,他在这大楼里爬到的位置越高,那里住户的身体状况也就越糟——耗掉几个小时蹬健身脚踏车,也不过让他们有能力蹬几个小时的健身脚踏车。
在给两位女士帮了忙之后,一直到天亮以前,他都在喝她们的酒,引她们自己提出建议来邀他同住。像往常一样,他拿着摄像机摆出很郑重的样子比划着,然后说自己在拍一部大厦的电视纪录片,邀她们出镜。不过她俩并没被这个建议格外打动。纵然那些低楼层的住户都很渴望能参与这部纪录片以发泄他们的不满,高楼层的住户却都已经上过电视了,很多人还上过不止一次,多是以专家身份现身各种时事节目。两女之一很坚定地告诉他:“怀尔德,电视是让你来看的,不是让你来现的。”
天亮后不久,某女子突击队的成员现了身。她们的丈夫或伴侣要么搬去了别的楼层和朋友一起住,要么完全从她们的生命中消失了。当怀尔德提请她们的领袖在纪录片中担任重要角色时,那位上了年纪的儿童作家狠狠盯着他。怀尔德会意,即刻哈腰告退,退回到他先前的安全基地,17层希尔曼家。
正当怀尔德下决心找到一个与自己的新地位相符的车位而在停车场兜圈子的时候,就在三十英尺开外,一只瓶子在一辆车的车上面炸开,化作一场尖碎的大暴雨消散了。瓶子是从高处掉下来的,可以想见是40层。怀尔德将车速降到几乎静止,让自己变成活靶子。他多少期待着看到安东尼·罗亚尔身着白色夹克的身影,以他惯有的某种救世主姿态站在楼顶套间的护栏边,身后紧跟着白色德牧。
在过去几天,他已经几次瞥到这位建筑师正高高站在楼梯顶端,之后又消失在他占用的电梯里,去了他顶层的堡垒。毫无疑问,他正在将自己故意暴露给怀尔德,引诱他往高处走。有时,简直诡谲——罗亚尔看来一清二楚,在怀尔德内心深处有这样一幅徘徊不去的画面:从育婴室那高高的窗口,总能隐约望见自己生父那含混的模样。罗亚尔已经开始扮演这个角色了吗?他知道怀尔德对父亲的困惑会让他偏离登顶的初衷?怀尔德在方向盘上轻敲着自己壮硕的拳头。每一夜,他都更接近罗亚尔,距离他们的终极对决又更近了几步。
碎玻璃在他的轮胎下噼啪作响,好似在拉开胎面的花纹。在怀尔德的正前方,预留给顶层住户的第一排车位当中有一个是空的,原先停放的是已过世的珠宝商的车。怀尔德没半秒犹豫,打转方向盘就把车开了进去。
“早该如此……”
他豪迈地往后一靠,惬意地看向两侧垃圾遍地。这个车位的出现可是一个好兆头。他慢悠悠下了车,示威一般猛甩上了车门。大步迈向大厦入口的时候,他觉得自己就像一个阔绰的地主,刚给自己买下了一整座山。
在入口大堂,一群衣衫褴褛的1层住户看着怀尔德大步走过电梯,向楼梯走去。他在这大厦里的活动,还有他不断更替的效忠对象都很让他们生疑。白天,怀尔德会花几个小时在2层公寓陪海伦母子,他想让越来越畏缩的妻子振作起来。迟早,他会永远地离开她。在他重启摩天楼登顶征程的这几夜,她会变得略微活跃,甚至能跟他聊起他在电视台的工作,提到数年前他做过的一些节目。就在前一晚,他正做着临行的准备,就在他安顿儿子、检查门锁的时候,海伦忽地抱住了他,仿佛是要他留下来。她瘦削的脸上,面部肌肉纠结地颤动,好似锁心的弹子在努力对齐。
公寓和走廊之间尽是垃圾袋和破家具堆成的路障,怀尔德好不容易才进到公寓,之后便惊讶不已。他发现海伦处在一种高度亢奋的状态。她正和一群太太庆贺一次小小的胜利。这些疲惫的妇女和桀骜的小孩——摩天楼的内战已让他们变得跟他们的双亲一样好斗——共同组成了一幅颇具意味的住客群像。
住在7层的两位曾在小学当过老师的年轻姑娘自告奋勇要重新开班。在她俩和房门之间,站着三位父亲——一位电脑分时系统推销员,一位调音师和一位旅行社导游。两位姑娘惴惴不安地看了这三个治安员几眼,怀尔德猜想她们大约是被不那么有礼貌地绑架来的。
当他在用最后的一点罐头食品准备晚餐的时候,海伦坐在厨房的桌子旁,白皙的双手动来动去就如同一对在笼子里乱扑的鸟儿。
“真是不敢相信——我可以有一两个小时不用带儿子了。”
“课在哪里上?”
“就在这儿——明后两个早上。最起码这是我能做的。”
“可你还是完全不会离开孩子们身边啊。好吧,有总比没有强。”
她会把孩子也抛下吗?怀尔德问自己。她一门心思想的也就是这个。在陪儿子玩的时候,他很认真地考虑自己一路往高走的时候要不要把他们也带上。海伦一脸慌张地拼命收拾屋子。某次突袭中,客厅已遭了洗劫。在海伦和儿子栖身邻居家期间,这边的绝大多数家具已遭损毁,厨房也被人踹得满眼残破。海伦从餐厅搬来坏掉的椅子,在怀尔德那张已经断了桌背的办公桌前排成排。椅子东倒西歪靠在一起,倒像是给小朋友们的教室来了个吓人的翻版。
怀尔德没想帮她,在一边看着她用纤弱的胳膊拖动那些家具。有时候,他甚至怀疑她是在刻意地把自己消耗干净,手腕和膝盖上的那些瘀青擦伤也都是她精心设计的一连串自残的一部分,以图赢回自己的丈夫——每一天回家,他都有几分期待看到她断了腿坐在轮椅里,剃光的头上用绷带固定着钻孔器,准备用上走投无路的最后一招:前脑叶白质切除术[1]。
他为什么还一直回到她身边?怀尔德现下的目标之一,便是离开海伦,战胜每天下午想要回公寓的念头,无论那里面还保留着怎样陈旧的与童年相维系的痕迹。离开海伦,他就可以逃离那一整套他自青春期就一直努力要摆脱的孩子气的束缚。就连他的风流成性,也算是这种努力的一部分,以求把自己从过往中解脱出来;对这种企图,海伦视而不见,让它成了泡影。不过至少,他的那些风流债已为他备好了攀爬摩天楼的落脚地,那些名副其实的筹码,足能让他越过他所熟识的一众横陈娇躯,送他直上天顶。
而现在,他发现自己已经很难再愿意同妻子的境况,同她的那些邻居,以及他们那种狭隘失败的生活有所牵连。眼下已经很清楚了:低楼层必败无疑。就连他们对子女教育的坚持,也不过是所有被剥削群体在沦陷投降前的回光返照,标志着他们反抗的终结。现在,连海伦也得到了29层那个女性团体的帮助。在午间休战时段,那位儿童作家和她的宠奴们会在楼里四处走动,将援手施与这些被抛弃的或是孤立无援的太太,这一透着邪气的慈善组织的诸位教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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