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尽管旅舍之中平素也住过那些上京守缺的官员,赶考之后鱼跃龙门一步登天的乡贡进士,然而宣诏的天使来过之后,店主立时三刻醒悟到自家旅舍这一次住了一位多有名的隐士,少不得苦苦向卢鸿求赐墨宝。拗不过这店主的再三恳求,卢鸿遂以院中一棵梅树为形,三两笔勾勒出了一幅客舍赏梅图,题字落款时,脸上却流露出了几分踌躇。见此情此景,一旁的卢望之不禁眉头紧锁,张了张口却最终没有开口说话。
恰在这时候,外头却传来了一阵叩门,随即则是杜士仪的声音:“卢师。”
“进来吧。”
杜士仪在天使宣诏,送了卢鸿回房又一度出去了许久,此刻进屋子来到卢鸿身边,见其笔下那一幅横卷已经几乎完成了,他顿时沉默地站在旁边观瞻。这时候,卢鸿突然头也不抬地问道:“十九郎,你当初劝我先应征书,那时候可还有其他顾虑?”
迟疑片刻,杜士仪便点点头道:“卢师,我曾于草堂习抄《韩非子》,其中有如是之语。太公望东封于齐。海上有贤者狂矞,太公望闻之往请焉,三却马于门而狂矞不报见也,太公望诛之。当是时也,周公旦在鲁,驰往止之;比至,已诛之矣。周公旦曰:“狂矞,天下贤者也,夫子何为诛之?”太公望曰:‘狂矞也,议不臣天子,不友诸侯,吾恐其乱法易教也,故以为首诛。今有马于此,形容似骥也,然驱之不往,引之不前,虽臧获不托足以旋其轸也。’”
顿了一顿,见卢望之面露阴霾,而卢鸿则不动声色,他方才继续说道:“尽管世有光武及严子陵那样千古流传的佳话,但也有这等同样千古流传令人不寒而栗的故事。虽则此言是否韩非托言伪作,尚未可知,然韩非之言,势不足以化,则除之,毕竟也深入人心。卢师那时屡辞征书,因而太子中允李公持书再至,且制书严厉非比从前,而崔十一郎使人报信,弟子那时候便觉得,卢师此次不能不应征而出。”
见卢鸿一脸若有所思的表情,他突然下来走到案前,正对卢鸿开口问道:“弟子斗胆敢问卢师,后日应诏赴宫中时,倘若圣人授以官职,打算以何相对?”
这也是卢望之最希望打探的事,见此刻杜士仪就这么直截了当地问了,他也索性下来走到杜士仪身侧站定,这才问道:“弟子也想知道卢师的打算。”
“十九郎,你还记得此前在嵩山接到征书时,你是如何劝我的?屡辞征书是会被人诟病无视君臣大伦,但如今我既然已经到了洛阳,自可面辞君王厚意。治国理政,非我之所能,这是实言陈情。更何况,朝堂倾轧,我一点兴趣都没有,与其临到老却晚节不保,还不如依旧在山野之间教导弟子逍遥自在。”说到这里,卢鸿便在那一幅画卷上低头提笔落下山野逸人卢浩然的题款,这才放下了笔,“既有严子陵故事,我未必不能得偿心愿。”
“那倘若圣人为卢师预备的官职,便是与言官等同的呢?”想到齐国太夫人杜德对自己的暗示,杜士仪便索性实话实说道,“如此一来,就算卢师坦陈治国理政非所能,可建言得失拾遗补缺,圣人也好,朝官也罢,必然都会觉得是卢师力所能及之事。”
“小师弟莫非已经打探清楚了?”卢望之一贯镇定自若的人,此时此刻不禁失声惊呼道,“倘真是如此,卢师如何推脱?”
“铁面谏劝,朝中已有宋相国。便如同去岁驾幸东都,宋相国已经直言谏劝过,然圣人终究不听。以宋相国资历人望圣眷尚且如此,就算我有兴亡得失之谏,圣人十有八九听不进去。与其屡谏不听,到时候再挂冠求去,还不如息了此心专心教书育人。”卢鸿半点不以为意地淡然一笑,这才站起身徐徐走到了一大一小两位弟子面前,“当今圣人雄才大略,朝堂文武人才济济,哪里用得上我一个徒有傲气一无是处的山野逸人?”
傲气两个字,再加上刚刚卢鸿口中也提到了杜士仪之前说到的严子陵,杜士仪不禁和卢望之对视了一眼,全都看到了各自眼神中的恍然大悟。这时候,杜士仪便长揖行礼道:“既如此,弟子晚上有邀约不得不去,还请卢师宽宥。”
等到卢鸿颔首放了杜士仪离去,卢望之方才回到他身侧,低声问道:“卢师真的预备行险?”
“嵩山悬练峰,还有百多位求学的人,我不为自己,便是为了他们这千里迢迢的一片向学之心,也不得不竭尽全力。”
虽则不比南市行肆众多,但劝善坊中关了坊门,也自成一片小世界。在那些公卿贵第之外,闭门鼓之后坊中四门关闭之后,自有不少酒肆饭铺反而灯火大亮,内中林林总总各色人都有。其中东南隅的一座胡姬酒肆,就是入夜时分最热闹的地方。那些达官显贵们最喜爱的胡腾舞胡旋舞,在这酒肆中可谓是司空见惯。尤其是其中那个跳胡旋舞的舞姬,在常客们眼中技艺精绝无人能及。此刻当那大大的裙摆再次旋散开来,就只听四座一片喝彩声。
“好!好!”
一身平民打扮的窦十郎一面抚掌,一面高声喝彩,当这一曲终了,那胡姬行礼之后对着熟客们抛了一圈媚眼,随即款款下台,他才拿起面前酒盏一饮而尽,思量着能否把这乐舞改进一二,融合到府中那些舞姬身上,这时候,身侧一个从者便凑近了来,低声说道:“郎君,那天来过的杜郎君,在楼上角落独酌,听说要了一斗酒,已经喝了很不少!”
“杜十九郎?”窦十郎陡然之间想起那一晚上与其和王维说话的情景,沉吟片刻便开口问道,“旁边可有别人?”
公卿子弟便装到酒肆抑或那些坊间妓家寻欢作乐,这都是大家彼此心照不宣的事实,当然最忌讳的就是为熟识的人撞见。此刻见从者摇头,窦十郎微微沉吟,便点点头道:“带我去楼上,你带几个人清出附近的座头,我好和他说话。”
当窦宅的从者们全都料理停当,窦十郎方才上了二楼。到角落临窗那张小桌前,他委实不客气地在杜士仪面前盘膝一坐,见其只顾自己喝闷酒,他等了好一会儿不见人抬眼看自己,顿时为之气结,不禁伸出手来在对方面前使劲拍了一记。
“嗯?窦……窦十郎?真是人生……人生何处不相逢啊!”
见杜士仪醉眼惺忪,嘴里酒气浓重,显见喝多了,窦十郎顿时皱了皱眉,旋即低声说道:“不是听说卢公二月初五入宫觐见吗?怎么你还有工夫丢下卢公在这独自喝酒?”
“觐见?就因为……就因为觐见,所以我才在这喝酒。”
想起上次杜士仪吐露的苦衷,窦十郎不禁心中一动,索性站起身换了个位置,就挨着杜士仪身侧坐了下来。发觉下头又换了一位胡姬翩翩起舞,四面起哄叫好嘈杂得很,不虞给人听见他们的话,他便单刀直入地问道:“是因为卢公不愿意出仕?”
“卢师好教书育人,喜诗赋书画交友,视弟子如儿女,哪里丢得下嵩山那些学生,还有那些多年相交的友人!”杜士仪一口气说到这里,随即突然抬起眼睛直直盯着窦十郎的眼睛,“就犹如窦十郎,让你丢下音律乐舞,去朝堂上天天和那些老翁们之乎者也,可愿否?”
“我才不乐意!”
挂着个亲卫虚衔却从不去亲卫府的窦十郎想都不想便摇了摇头,下一刻,他就只见杜士仪毫无尊卑上下地一把揪住了自己的领子,这一下顿时愣住了。
“窦十郎,但使你能让卢师逍遥还山,我送你两曲,不,三曲新曲作为酬谢,如何?”见窦十郎张大了眼睛瞪着自己,杜士仪这才松开了手,满脸苦笑地说道,“如此大事,谅你也没办法,就当我没说过……卢师却只想过闲云野鹤的日子,我身为弟子却不能出一点力,不喝酒还能如何?”
看见杜士仪径直搬起那不小的酒瓮就向嘴里倒酒,一时衣襟湿透,酒气更盛,窦十郎在思量再三之后,终于砰的一拍桌子,夺回了杜士仪手中的酒瓮,满脸没好气地说道:“事情是不小,但也不是没办法!但使卢公能够在圣人面前坚辞,别人那儿,我可以帮你想想办法!”
话音刚落,他就只见杜士仪一时眼睛大亮,少不得又补充了一句:“可你记着,答应我的三首曲子,一曲不许少!”
“但使你替我达成此事,三首曲子又何足道哉!”
“好,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窦十郎想都不想便迸出了如此一句话,旋即方才笑眯眯地说道:“你就等着好消息吧。”
眼看窦十郎施施然下楼,邻座那些原本仿佛一心沉醉于歌舞的人,不多时也跟了下去,杜士仪这才把头埋入双掌之中,长长舒了一口气。倘若不是王维言说窦十郎对当官没兴趣,倘若不是因为他曾经一曲动其心,倘若不是窦十郎当初言谈之间对卢鸿颇有钦敬之心,倘若不是杜德说卢鸿出仕并非那些公卿大臣所愿,所以有可操作的余地,换言之,也就是朝中更多的人并不希望什么隐逸贤士出来抢位子,他也不会出此下策。
只不过,这些谋划都得等到卢鸿入宫之后方才能生效。最要紧的,便是二月初五的那次谒见,可惜他不可能随行!卢鸿那等赫赫大名,可再有名声却敌不过朝中权者的一句话。在这世上,即使要自保,要保护自己重视的人,也得先有相应的权势,否则寸步难行!趁着这次到洛阳,他得为日后做好准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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