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帕特里克翻开笔记本,里面写着他将在调解中提出的种种问题,而此时的凯特琳正用指甲戳着掌心,努力回想着自己是在哪里读到的:往往是你钟爱的点点小事,让你最终想要拿刀捅死你的另一半。
帕特里克依旧英俊帅气,他的颧骨棱角分明,一头浓密的棕发比凯特琳的长得还快。作为一个显然苦于即将妻离子散的人,他依旧精神饱满,容光焕发得不像话。他依旧裹挟着咖啡和须后水的味道,依旧会彬彬有礼地为她打开调解地点的房门,依旧戴着乔尔和南希圣诞节送给他的果冻豆型袖扣,然而这一切跟他没完没了、单调乏味、令人火大的控制癖比起来,统统黯然失色,凯特琳最开始还误以为这是旧时献殷勤的一种方式。
凯特琳断定,离婚和分居能把控制狂最为丑恶的一面展现出来,甚至比结婚还见效。
“再简单核计一下抚养费吧?”帕特里克拿笔在一页纸上敲着,“我不确定我太……”他愣了一秒,一丝脆弱忽地闪现在他脸上,接着又被眼前的数据驱散,消失不见。“凯特琳给出的这些数目好像不大对。比如,我看了看每周的食品账单,加起来不是这个数。”他顿了顿,“真的。”
凯特琳目不转睛地盯着调解员桌上的仙人掌。从前,帕特里克很喜欢把她称作自己的太太,每每说到这个词,他都会痴痴地笑,像是不敢相信自己如此幸运。不过帕特里克就是那样,如同身披华丽盔甲的骑士,在六年前M25高速路的路边上,把车停在了凯特琳抛锚的雷诺后面,他是唯一为她停下车来的司机。当时凯特琳早已惊慌得上气不接下气,眼泪汪汪的乔尔被绑在后座上。高速路上的车辆接连飞驰而过,他们的小车被震得摇摇晃晃,可她的手机却总是没有信号。帕特里克敲了敲车窗,她本该心惊胆战,但他的神情竟是如此坦诚,分明是在担忧这对困境里的孤儿寡母,于是她发自内心地感觉自己很安全。大雨滂沱,帕特里克去了紧急电话亭(他很合时宜地带了雨衣,而她没有),然后又陪着他们一直等到援助人员赶来。最初气氛有些尴尬,但当汽车协会救援车的前灯划破蚕茧一般的黑暗时,凯特琳不知不觉地握住了帕特里克的手,而他也没有松开。
后来自然而然地,在几次体贴周到的约会之后,两个人正式地谈起了恋爱。帕特里克继续在各方各面搭救着凯特琳。她常常把事情搞得一团糟,家务上、财务上、生活上,但是没有帕特里克不能解决的麻烦事。他们小小的家里,绝对没有他修不好的坏东西。他讨厌混乱,讨厌不公,他自己填好了退保申请表,又徒手去救浴盆里的蜘蛛。好一个当代骑士。而凯特琳,带着个没有父亲的孩子,自己的“废柴”程度又高,自尊心也消耗殆尽,能够得到拯救,自然是乐不可支。
然而那种有条不紊的安稳感如今却如同水刑,他们的婚姻已经破裂到连帕特里克都选择放弃的地步。此刻他继续说着,凯特琳惊讶于他竟能将所有错误及其原因都分门别类,便于调解员评定。他从前也是像这样一字摆好他们第一个宜家衣柜的部件,以免漏掉任何一颗螺丝或者垫圈。这里一组最后一击,那里一摞理性演算。井井有条,一锤定音,不粘连半点感性扰乱结论。
这便是他俩的不同之处,凯特琳心想。而此时帕特里克的注意力已如激光般转移到了税额减免上。凯特琳应对分居的方式和从前还没遇到他时,自己处理宜家衣柜的法子如出一辙:也就是说,没有小心谨慎地咨询专家指示,而是风急火燎地直奔主题,结果随之而来的是自讨苦吃,挫败失落,以泪洗面。流泪,然后喝酒,然后花大把时间上网看不知是用哪国语言写的分居指南。最糟的莫过于那份内疚之痛,是她自己粗心大意,才弄丢了那把开启帕特里克心门的珍贵小扳手。
帕特里克也曾以为她很完美,可如今,他却甚少直视她的眼睛。凯特琳毕生所求的,能为她带来幸福与安全感的爱情已然支离破碎。
凯特琳重重地靠在塑料椅子上。也许她和帕特里克就是两个天差地别的人,注定了无法长久。哪怕是此时此刻,当帕特里克和调解员正在交谈之时,她也不禁有点窃喜,自己终于可以随心所欲地往洗碗机里塞餐具,或者是挑染一缕金发而不必看见某人挑眉暗示“真的假的”,她可以自己看着办。很久之前,她也曾自己看着办过。可真正的问题在于怎么在这场纷扰之中,不伤及两个不知所措的局外人,两个孩子不该被拉扯进他们父母的烂事里。
乔尔和南希焦虑的脸庞打断了凯特琳还想要文一个小文身的想法,她顿时打了个激灵。但这对他们肯定更好,毕竟不必再夹在两个争吵不休的大人中间,是吧?
“我们不需要在第一场调解就敲定任何资金方面的协议。”调解员安德烈娅说,她的表情摆明了不想再把分配给他们的时间浪费在算数上。“当务之急是要安排一下孩子的事。我们说的是……”她低头瞥了一眼笔记,“乔尔,我看他有十岁了,还有南希,四岁。”
“下个月就四岁半了。”凯特琳说,“九月十号满五岁。”她朝安德烈娅微微一笑。她看起来像是个成熟的妈妈——她明白这是调节过程中唯一重要的环节。钱不重要,车给谁也不重要。“简直不敢相信她九月份就要开始上小学了!我的小腌菜。”
“是我们的小腌菜。”帕特里克指出。凯特琳跷起二郎腿不予争辩。没错,她是该说“我们”。帕特里克总是这样挑她的刺,抓着一些她无心造成的伤害不放。但是,是她在喂养孩子们,懂得他们滑稽的童言童语,预感他们的泪水、疲惫、欢笑和饥饿。是她的生活紧紧围绕着他们的睡眠,他们身上的虱子,他们无休止的提问,他们从爱意到沮丧的各种情绪宣泄,他们想要到处乱摸乱碰的双手。帕特里克总是冷冷地笑笑,然后说是他在赚钱养孩子。此话一出,他俩都不好受。
“我想跟她共同抚养孩子。”帕特里克补充道,“尽可能多的跟他们保持联系,这对我很重要。”
凯特琳一听,不禁侧目怒视着他。帕特里克工作太拼命,甚至临近分手了都很少来见他们。她想叫帕特里克随便说出南希最喜欢的三种泰迪熊样式,但又努力克制住了这股冲动,因为她知道他说不出来。他都不知道南希会给泰迪熊排名,而且每周变换一次。
“怎么?”帕特里克转身对着她,然后扬起了眉毛。凯特琳察觉到他深色的鬓角新长了些银丝。“让孩子们和我们俩都见面,你是想说你连这也不愿意?”
“当然没有!”天呐,他真的烦死人了。“我怎么可能会这么想?”
帕特里克无声的指责悬在空气里,他一反常态地有些卑鄙。他再也不喜欢我了。凯特琳悲凉地想着,被摆上高处就是会这样——总有一天你会跌落下来。
“你想共同承担责任是好事。”安德烈娅拿起一支笔记下来,“眼下的住处是怎么安排的?凯特琳,你还是住在布里斯托的家里?”
她点点头。“对,那是我的房子。”
“现在又是谁在争了?”帕特里克回击道,“那是我们的房子。”
凯特琳懒得跟他置气。“那房子以前是我外婆的,她在遗嘱里把房子留给了我。从乔尔出生起,我就住在那里。帕特里克是我们结婚的时候搬进来的,然后一月份他得到了新工作,于是搬出去了。”
“那不是新工作,是同一份工作,不同的地点。”帕特里克说。
安德烈娅在写字板上记了两笔。“那你现在住在哪里,帕特里克?”
哈!说啊。凯特琳心想,快告诉她啊。
帕特里克顿了顿,尽其所能给自己的答案打上最好的光。“我正在找房子——我的公司今年年初把我派到了纽卡斯尔。”
五周之前的星期一早上,凯特琳突然想到情人节近在眼前,胸口就像是有什么东西坍塌了似的。以前至少会有一打玫瑰花,和一些写着甜言蜜语的纸条藏在她外套口袋里。今年没有了,再也不会有了。
“你在三百英里之外。”她开口道,填满了难熬的谈话间隙,“你觉得让乔尔和南希每周往返六百英里合理吗?”
“什么?那你丈夫明明得到了机会改善整个家庭状况,你却拒绝跟他搬家,就因为你喜欢你的客厅,你觉得这就合理了吗?”他满嘴“我足够多的耐心都快要没了”的口气,凯特琳听得攥紧了拳头。
她坐在椅子上转身看着他,她眼睛里的怒气喷涌而出。“既然你要跟我讨论什么是合理,那好啊,你申请去十万八千里以外的地方工作,都不跟家里说一声,我还真不觉得哪儿合理了。”
“我没有申请!我是被总部派过去的——这是我的职责所在!”帕特里克挥起双手,“我能做什么?告诉他们我去不了?因为我的妻子更关心老家的壁炉,而不怎么关心我?有些事不是这么操作的,凯特琳。你往往没得选择。”
凯特琳咬紧嘴唇。她不想搬家不只是因为壁炉,他是知道的。不过的确有这方面的原因。她大学毕业之后,一切都土崩瓦解,她奶奶就是在那壁炉边上,把她支离破碎的世界又拼凑复原的;凯特琳在那里照料过两个孩子,那时她坐在帕特里克身边,看着他注视着南希熟睡的脸蛋,他惊讶于自己竟会这般爱意满满。炉子里燃烧的煤火让她感觉安稳而幸福。从前的帕特里克也让她有同样的感觉。她确实不想抛下那个壁炉。虽然主要原因并不在此,但却是压垮她的最后一根稻草。一根象征性的稻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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