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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刚迈入门槛,一股混杂着肮脏的体味、煮熟的食物还有粪便的熟悉臭气便向我袭来。警车上闪烁的灯透过百叶窗,在雨中闪耀,火焰似的红蓝光照亮了犯罪现场。这里是厨房,湿漉漉的,满地狼藉。一个矮胖的女人蜷缩在角落,双手紧紧拽着身上的睡袍,肥胖的大腿和晃动的胸脯藏在那层污损的丝绸底下。灭杀小组的那群家伙围聚在她身边,推搡着她,令她不得不坐下,浑身颤抖。另一个女人年轻漂亮,身怀六甲,有着黑色的头发,正浑身瘫软地倚靠着对面的墙,上衣溅满了意大利面的污渍。另一间房里传来尖叫声:小孩的声音。
为了避免犯恶心,我用手指捏住鼻子,用嘴呼吸。此时彭特尔走了进来,将格兰其枪收回枪套。他看见我这副模样,于是扔过来一个鼻套。我将鼻套打开,吸着里面的薰衣草香味,直到闻不到臭气。孩子们跟着彭特尔蹦蹦跳跳地走进屋来,三个小家伙围着他的膝盖打闹——刚才另一间房里的尖叫声就是他们发出的。他们在厨房里跑上跑下,一会儿又尖叫着冲进客厅。客厅墙上银幕里闪烁的数据有如抛洒的仙尘,看上去似乎是他们与外界唯一的联系。
“所有人都在这儿了。”彭特尔说道。他有着一张瘦削的长脸,小小的嘴总是不满地向下撇着,两道粗如毛虫的眉毛悬在双眼之上。他审视着厨房,嘴角拉得更低了。身处此类场景总是让人心情沮丧。“我们破门而入的时候他们都在屋里。”
我心不在焉地点点头,甩着帽子上的雨水,“好的,谢了。”水滴溅落在地板上,汇入小组成员留下的湿脚印中,与蛆虫般的意大利面残骸混杂在一起。我重新戴上帽子,雨水却仍然从帽檐滑入衣领,留下光滑的水痕。有人关上了通往外面的门,粪便的味道愈发浓烈,散发出潮湿的蛋腥味,鼻套几乎派不上用场了。过期的豌豆和零碎的麦片在我的脚底下嘎吱作响,同意大利面一起被踩扁,过去留下的食物构成了现在的“地质层”。这间厨房已经好几年没有被清理过了。
年长的女人咳嗽起来,将裹着身上赘肉的睡袍拉得更紧了。每当我身处这类场景时,总会想是什么促使她们选择过这种躲躲藏藏、与腐臭的垃圾为伍的糟糕生活,就连潜入外界都得冒着犯法的风险。我来之后,怀孕的女孩看上去更加瘫软了,双目呆愣,以至于外人得摸着她的脉搏才能确定她还活着。这些女人禁不起诱惑,堕落至此,过着这般贫贱的生活,成了那些本可以保护她们、支持她们、爱着她们并让她们见识外面世界的人眼里的逃犯。她们落魄至此,着实让我诧异不已。
孩子们追逐嬉戏着,再次从客厅里跑进来。当中一个是金发,不超过五岁。另一个更小,扎着褐色辫子,打着赤膊,穿着一次性纸尿裤,不到三岁。还有一个不到膝盖高的小男孩,两条小壮腿上裹着婴儿纸尿裤,穿着一件沾有番茄酱渍的T恤,上面写着“谁最可爱?”。如果不是弄脏了,这件T恤足以称得上是值钱的古董。
“还需要什么吗?”彭特尔问道。从孩子们的方向又传来一阵新的臭味,他不禁皱了皱鼻。
“你拍了检方需要的照片吗?”
“拍了。”彭特尔拿出一台数码相机,拇指在屏幕上滑动,展示着两位女士与三个孩子的照片,他们眼睛全盯着镜头之外的地方,活像是一群脏兮兮的玩偶。
“你要我带走她们吗,就现在?”
我看了看那两个女人,孩子们又跑开了。另一间房里回响着他们追打嬉戏的叫喊声,令人耳鸣,即使隔着一段距离也让我脑袋生疼。“是的。我来处理这几个小孩。”
彭特尔将两个女人从地上拉起,带出门外,厨房里只剩下了我一个人。一切都是如此熟悉:这是典型的“联合建筑”公司设计的房屋。定制的橱柜下灯,地上铺着黑色的镜面地砖,装饰线后方藏着带自我清洁功能的智能喷嘴,像极了我和爱丽丝的厨房,几乎快要让我忘记自己身在别处。这里简直就是我们公寓厨房的对立面:明亮对漆黑,洁净对肮脏,安静对喧哗。同样的房屋设计,所有的一切都一样,然而,又都截然不同。就像是在进行考古,我可以通过观察泥状物、污垢和噪音的层次,得知这房间深藏其下的真实面貌……这房间还是原样的时候,这家人恐怕还在为色彩不够协调或是家电不够上档次而烦心呢。
我打开冰箱(上面镀有防脏镍,果真是实用主义)。我们的冰箱里放着菠萝、鳄梨、莴苣、玉米、咖啡和来自天使尖塔空中花园的巴西坚果。而这台冰箱的隔板上放满了碾碎的真菌蛋白棒、一堆堆凝固的营养补给袋——正是在政府设置的回春中心里派发的那种。除了一袋黏糊糊的生菜,冰箱里没有任何未经加工的食物。除了奶粉罐子,没有任何蔬菜,同样也没水果。还有一摞用来装炒饭、腊肉和意大利面的自热餐盒,它们和放在餐桌上的盒子一样,沾满了酱汁。冰箱里就这些东西。
我关上冰箱,站直身子。在这一片狼藉背后,在另一间房里的尖叫声浪背后,在某个小孩拉脏了的裤子散发的臭味背后,似乎藏有某些东西,但我却无法揣摩出究竟。这些女人本可以生活在阳光与新鲜空气中,但相反,她们却放弃了自己的生活,躲藏在丛林树冠阴影下潮湿的黑暗里,直至变得苍白黯淡。
孩子们争相跑了进来,像一列火车似的一个追着一个,笑着,尖叫着。然后他们停下来四处张望,神情惊讶,也许是发现他们的妈妈们消失了。最小的那个手抱一个恐龙造型的填充玩具,把它举到了鼻子旁,它有长长的绿色脖子和肥胖的身躯。是条雷龙,我想。它那两只卡通式的眼睛很大,上面是粘上去的黑色睫毛。说到恐龙,十分有意思,它们已经消失了那么久,但现在又以填充玩具的模样在这儿出现。另外有意思的是,若你仔细想想,恐龙实际上灭绝了两次。
“对不起,孩子们。妈妈已经走了。”
我掏出格兰其枪。孩子们的头依次向后弹去。砰!砰!砰!一个个犹如颜料似的窟窿出现在他们的额头上,脑浆从后脑勺喷洒而出。他们的身体急速翻转,在黑色镜面地板上滑行,然后横七竖八地瘫倒在地,四肢歪斜。有那么一瞬间,火药的焦味冲淡了恶臭。
如逃离地狱之火的蝙蝠,我驾车飞速离开这片丛林,越过莱茵赫斯特超都市圈这片向外蔓延的郊区,然后爬升至丛林上层,急速穿过通往天使尖塔和大海的堤道。一群猴子像一只只蚱蜢般从铁轨上跳下来,跃至我的警车车头旁,继而又纷纷消失在红树林、野葛丛、红木和柚木林里,消失在一片如肠道般盘根错节的潮湿绿色当中。我将车停在小组中心。已经没时间洗把脸了,但也没这个必要。我把帽子、雨衣和衣服都塞进装有害物质的袋子,然后从中心另一侧走出。我手忙脚乱地穿好晚礼服,赶往通向一百八十八层的重载电梯,朝位于N22碳固定工程森林植被之上的清新空气层升去。
翁玛·泰罗果创作了一组新协奏曲,爱丽丝是他的明星中提琴手,他的王牌。蒋华和泰罗果整天像乌鸦一样围着她转,对她的表现吹毛求疵,眼巴巴地盯着她、等着她出错。但现在他们却称她准备好了,准备好将巴尼尼拉下王座,准备好在古典音乐永恒的殿堂里争得一席之地。然而我迟到了。我被困了在第五十五层。电梯里满是前往上层就餐和趁周末爬尖塔的人,到处弥漫着人体的气息和热量。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只听得到调温扇嗡嗡作响。所有人都大汗淋漓,神情憔悴,等待着线路问题的解决。
电梯终于开始继续上升。在磁场的作用下,我们呼啸着升上天空,胃仿佛跌到了脚底,耳朵也随之轰鸣起来……接着速度迅速下降,使我们几乎快要飞离地板,胃也弹了回来。我在数百人中挤出一条路,若有人抱怨我便亮出自己的警徽,然后跑步穿过KI演艺中心的玻璃拱门,冲进了正在关闭的大门当中。
我身后大门的自动锁砰的一声锁上,封住了这片演出空间,令人备感舒适。一支序曲将我包围,我仿佛被它的双手捧起、带进了一处使人心无旁骛的空间。灯光黯淡下来,人们渐渐停止了交头接耳。我几乎是靠感觉才摸索到了自己的座位。我从人群中挤过的时候,戴礼帽的男人和手拿望远镜的女人对我露出鄙视的神情。太冒失了,我知道。参加这种十年才有一次的盛事还来这么迟,实在是荒唐。我刚坐下,便见到蒋华迈步踏上了指挥台。
他如同展翅的白鹤般抬起双手,鞠躬致意。铜管和木管的乐器一晃动便闪闪发亮,音乐随之响起,起初音量很轻,有如拨开一层迷雾,进而循序渐进,一组组重复的曲段如微风拂面而过。这些曲段我已经听爱丽丝演奏过无数次了。很久前我曾听过的那些磕磕巴巴、让人难受的音符,现在却一会儿如澈亮的流水潺潺流淌,一会儿又如清脆的冰花爆裂而出。乐曲声渐渐沉淀,钢琴弱音再次响起。这可爱而微妙的乐旨部分,正是我在爱丽丝平日的练习里听到过的。这只是段序曲,她告诉过我,目的在于让听众遗忘掉外面的世界。曲段不断地重复,直到蒋华认为听众的心已被他牢牢拴住,此时爱丽丝的中提琴响起,其他的乐手也相继加入。这是十五年艰苦卓绝的苦练结成的果实。
我低头看看自己的手掌:已经拍红了。那么久以来,爱丽丝在练习时总是满腹怨言,发誓说泰罗果的作品根本无法演奏出来。而今天她在大厅里的表演却截然不同。今天的她甚至不同于以往早早完成练习时的样子:以往她常挂着一脸释然的笑容,满脸通红,手上是刚磨出的新茧,急不可耐地想要倒上一杯冰镇白葡萄酒,再和我一起走到阳台上,沐浴在落日的余晖下,看着雨季的云彩逐渐散开,然后相偎在洒下的星光里。今晚,她演奏的部分与整首协奏曲完美契合,它的美我简直无法言喻、无法想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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