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吕擎从东北返回后,三个人就沿着林河走下去。在那些大大小小的山村里,只要一有机会就要寻点事情做。他们仍旧是打工,并几次尝试重办冬学。这时他们感到极大的充实和幸福。他们还曾多次打听那个盲人,总也没有结果。他们在山路上远远地看到一个跳跃而去的身影,立刻就会喊叫起来。那个像山兔一样灵捷的影子啊,再也没有出现。可是在墨黑的午夜,山风只要呼啸,山石只要滚动,都能让人想到那个瘦瘦的身躯,想到他正在大山上脚不沾地飞跑……
林河中游有一个叫“钱扣”的小村。这个小村的头儿长了一对八字眉,一双大大的圆眼,极其像猫。与一般村头不同的是,他读过不少闲书,所以很重视识字的事。他对吕擎几个人非常友善,对他们倡导办学的事十分积极,说:“以前娃儿都是去下河镇上学,要过桥哩;去年春上桥一塌,完了,没法去了。夏天水旺淹死了两个孩子;入冬水枯了,上冬学又跟不上课。得,这回你们哥儿仨给咱弄起来吧!”
他们简直是大喜过望。可是要真正办学才知道有多么难。首先是找不到校舍,因为这儿既没有荒废不用的牲口棚,又没有其他空屋。他们和村头猫眼一块儿为难了好几天。有一天猫眼使劲吸着烟,吸了半天才吐出一个脏字,说:“操!豁上哩……”
他领他们到村边上,指着三间旧石屋说:“若何?”
他们看了看,一块儿高兴。猫眼蹲在地上吸烟,八字眉皱成了一字。吕擎他们觉得这个人真是不好捉摸。猫眼后来哭丧着脸:“讲了吧,讲了吧,不讲对不住你仨哩,是吧是吧!是吧?”
他用力仰起脸看着他们,烟斗松松地挂在嘴上,说话时碰得格啷啷响也不掉:“这屋子大凶哩!前些年由村里做主卖给了一户人家,人家刚住了没有几宿就找我来了,变着脸嚷:‘退钱退钱。’你猜咋个?了不得哩!这石屋到了半夜就出些险事,不是身下的大炕乱抖,就是屋角上有个什么鬼魅哧哧磨刀。一家人吓得闭着眼不敢看,只有娃儿偷偷睁了眼,说妈呀看见了,一屋子小人儿,一齐举着刀子跳哩!再不就是出来一个妖怪,拉着个二尺长的舌头……这一下凶屋可就出了名哩,都说:‘住不了哇,妈呀,穷山恶水出凶屋,百年不遇的事儿全让咱摊上了!’我一开头不信,心想这还是真的不成?就让民兵头儿带上家伙,再带上三五人去宿下了。谁知到了半夜屋子里真是发出哗啦啦山响,几个人的头皮一奓,撒开丫子就跑。我明白了,这屋子里冤魂不散哪!”
几个人瞪着眼看他。吕擎想到的是橡树路大宅那些传说。原来天下闹鬼的地方可不止一处啊。
猫眼像哭一样哼着:“我的天,这是个什么年头啊,我能说这是个什么年头吗?我不敢哩!可我心里大明着,全村人心里都大明着哩……这年头啊,反正谁家生了个好娃,你就得小心地藏好;只要走漏了风声,你就别想保得住!这是铁定的事儿。不信就试试吧,这是铁定的事儿。这个年头,谁家生出好娃儿谁家招祸啊……”
他啰啰嗦嗦讲了许久,几个人好不容易才听明白。
原来过去这屋子的主人是一个叫“香子”的寡妇,她一直守着自己的女儿“小苘”过。猫眼说:“本来日子过得就不易,两个人省吃俭用才能对付下来。谁知后来的祸患大着呢。错全在女儿一个人身上,谁让她长那么俊?俊也不要紧,老老实实在山旮旯里趴着多好。她偏不,跟上一些年轻人去镇里逛店哩。下河镇是个大码头,搽脂抹粉的人物多了,这也是穷人家孩儿该去的地方?这下可好了,还没有半天工夫,小苘就让人盯上了。要是别人上了眼还好,偏偏看上她的是有名的‘三毒腿’。
“这个人可招惹不起啊,百八十里没有不知道的,你猜咋的?不光县太爷是他舅,就连省里的一个头儿也是他的什么叔……反正他在这一周遭了不得呀。你们别看咱这是个穷地方,可常言说得好,三尺小湾养大鱼。三毒腿有好几座屋,还有楼哩,有汽车摩托车一长串,身后那些帮手也多,扛枪抡棒子的一招手就是一大群。
“别说下河镇,就是这个县里,谁敢招惹三毒腿?他平时在街上转悠,进了商店理发铺,看中了哪个闺女,哪个闺女早早晚晚就得落进他的口。不从不行,有哪个娃儿刚强不是?打个皮开肉绽最后还得落下一身垢气。这都是说一不二的事儿。山里人嘴笨,比如钱扣这个地方吧,全村里识字的也不过十个八个,还识不了多少,连写个状子也不成。再说告发三毒腿谁敢?就是一天吃一个豹子胆也不敢啊,都说:我妈呀,俺还是留着这副下水吧。他们心知肚明,都对这些事儿闭着眼,就是那些镇上县上的官人也是一样。有不少官人和三毒腿是一伙儿,这都是明摆着的事儿……
“那天三毒腿一见到小苘就盯上了,他先让人油嘴滑舌地把她从几个人当中引走,然后就像个毒蜘蛛一样叮上了。从傍晌到过午一点,也不过是一个多钟头吧,小苘就给糟蹋了。她头发乱蓬蓬回到几个同村人这儿,哭着一五一十说了。几个姐妹不知深浅,说这还了得啊,告他去,让这个狠心狠性的畜生蹲个监给咱看看!
“他们哪里知道这里面的厉害。几个人去了一个地方,一禀报,人家立刻说找错门了,该上哪儿去哪儿。他们不识字,认不得牌子,好不容易才摸到了一个地方,总算受理了。问了问,人家马上把几个人全赶走了,只让当事人留下问话。
“说起来没人信,一连三天小苘还没放回来,只传来个话:让家里去人领。香子急火火赶了去,这才知道事儿闹大了。原来别人无罪,只有小苘自己被诬为‘卖淫’,解决办法一是再关一些时日,再就是交一笔很大数目的罚金。香子一连声为女儿喊冤,直哭得倒在地上。天快黑了,屋里只剩下一个说了算的人,那个人把枪往桌子上一拍说:‘我日你妈吵得心烦,一个好东西都没有!’说着就把大门关了。香子这才明白自己也走不了啦。她嚷着:你让我出去,出去,那个人就盯着她笑。香子四十多岁,人长得还算干净。那个人盯了她一会儿,把手枪拴上腰带又解下,后来连裤子也解了。香子什么都明白了,两手扑打门窗,哭叫不停。那个人说:你喊吧,审犯人就不怕犯人横,再横咱也收拾得了你。
“就这样,那个家伙把香子也糟蹋了。
“香子回来后哭一场又一场。她没脸求人了。等到第十天上小苘总算也回来了,一头扑到妈妈怀里不起来。香子一看,几天不见孩子成了这个模样:脖子瘦得像胳膊那么细,头发乱成了老鸦窝。妈妈问她那群狼最后怎么把她饶了?她说后来是那个三毒腿说了情,才给放了。不过三毒腿让她以后要隔三差五进城去看他。她那会儿实在受不住就依了他。她说:妈呀,你做梦也想不到那些人是多么坏啊,那一天里她打听着去告发三毒腿,结果被关了好几回,哪一回都有人按住她欺负!香子问:是不是有个拿枪的人?小苘说就数他最坏,他让人把她关了好几天,还叫来三毒腿,两个人没心没肺地折磨她……
“香子听了吓得合不上嘴。小苘说:‘妈,他们还会找了来,我怕哩……’娘儿俩搂抱着哭成一团。第二天香子割了三斤猪肉,包了一锅韭菜包子。这包子里掺了毒药。娘儿俩吃了一顿包子,就这么一块儿走了……”
猫眼说得涕泪交流,捶打着自己:“说起来没人信哪,可这事就发生在我这钱扣村呢!谁要来问我,我就敢证着,就是这样哩,这是一点也不差哩!”
阳子腾一下站起:“你敢证着?”
“我敢!我只要说了就敢哩!”
吕擎和余泽也看着猫眼。余泽的嘴唇发紫,眼里焦干,咬得牙齿咯咯响。
从空屋跟前走开之后,三个人再也没有心思办冬学了。但他们常来三间空屋这儿徘徊,有时默默地站上许久。阳子不断去那个下河镇,回来告诉他们:那可真是一个大镇子,热闹极了,热闹得不像是大山里面的镇子。他说他已经见到了那个拿枪的人,还经人指点,远远地看了三毒腿盖在河边上的红楼……
一连几天,吕擎他们都在找那天和小苘一起去镇上的几个年轻人。他们有的能够直言不讳地讲出事情的经过,有的一提起这事儿就躲。
有一天猫眼来了,说起话来吭吭哧哧。他东扯西扯,突然没头没尾地说了一句:“告诉你仨了,那天俺可是什么都没讲哩……”吕擎愣愣地看着他。余泽和阳子也有些不知所措。猫眼一边起身离开一边咕哝:“俺可是什么都没讲哩……”
他走开了。吕擎他们什么都明白了。夜晚阴得一丝星光没有。三个人没有睡。吕擎本来不吸烟,后来跟余泽要来一支吸了。他们一直坐在窗前。吕擎说:
“就让我们试试吧……”
他们办起了冬学。钱扣村的人白天让自己的孩子来上学,夜里却无论如何也不让他们进那间屋子。吕擎几个谁也没有发现这屋子有什么异常。这期间他们暗暗用力的却是香子母女的冤情,知道最重要的就是设法找到证据。
时间不知不觉过去了半个多月。有一天他们正要去学校,突然有个穿黄衣服的人堵在了门口,冲着他们说:“跟我来登个记吧!”说完抬腿往外走去,头也不回。
吕擎预感到了什么,站在门口一动不动。
2
他们给关了起来,就关在办冬学的那三间空屋中。看守他们的都是从下河镇来的人,因为钱扣村在行政区划上归镇子管。与上一次在山前所遇到的差不多:对方先把他们的东西全部收走,然后就是轮番审讯。吕擎并不怀疑这些人的身份,因为不仅看过他们的证件,而且还发现猫眼几个人见了他们都低头哈腰的。吕擎知道一切辩解都是多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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