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的冬雪并不是说来就来的,天已经阴了许久了,故而小雪片被风吹进来时,朝烟也不觉得奇怪。
只是风吹了来,吹得朝烟打个寒颤,把先前朝云脱下来的那件外衣披了披。
朝云看了看姐姐,又转头看了看窗子,站起来去关它。
朝烟道:“关了,你会不会热呀?”
朝云摇摇头,走到了窗边。
半扇窗子是推出去、用根竹竿子撑住的,要关了窗,就得探头出去拔了竹竿子。朝云一走到那里,就被雪片蒙了眼睛,伸手揉了揉才探出脑袋。
朝烟:“别吹了风着凉了啊。”
姜五娘笑道:“你看云儿什么时候着凉过。”
朝云探出了脑袋,伸出手去够那根竹竿子。
冰凉凉的感觉沾上了手,原本屋里那火炉带来的燥气也消散了些。她拔下杆子,将要放下窗子时,一侧头,看到了隔壁雅间同样在关窗子的一位郎君。他也伸着臂,握着支窗户的杆子。
四目相对,都觉得彼此面熟。
朝云愣在那里,傻傻地想了一会儿,也没想到在哪里见过他。
反而是那位郎君,见到朝云的第一面,便想起了去岁的金明池。
梧桐林里,那个就算哭着也要抹干眼泪走出去的小娘子。
又有风把雪花片吹到了她眼睛里,挤眼把雪水挤出去,再睁眼时,那位郎君已经关上了窗户,不复见人。
她关窗太久,朝烟问道:“怎么了?”
朝云摇摇头,只作无事发生。
隔壁的雅间,小二上了菜。
郎君拿出一块腰牌,问隔壁那间的小娘子是谁。小二支支吾吾地说不知道,郎君反倒晓得了那娘子至少身份尊贵。毕竟他的身份面前,小二还敢隐瞒的,只会是高门大院的娘子。
又想到先前听见的那几句话。
上回在梧桐林,因小娘子咽喉疼痛说不了话,都没听过她说话。今日不想如此意外地听见了几句。这样年纪的小娘子,怎的不好好读书学诗写词,反倒张口谈起了官家与西夏元昊之事。
句里句外,似在苛责官家迟迟不肯出兵讨伐赵元昊。
世事复杂,尤其在政事之上,百姓脑门子一热就能想到的事,难道官家与一众宰执们想不到么?元昊欲反,派出间者刺探东京消息,又遣使侮辱大宋,官家又不是真的圣人,心里会不对西夏动怒么?迟迟不肯发兵,自然有不肯发兵的缘由。参知政事程琳、枢密院的王德用、陈执中等人在朝廷之上各执一词,话多得官家在大殿上都皱着眉。
不过就他而言,其实是盼着朝廷与西夏开战的。沙场之上,才是他夺取功名君心的地方。囿在小小一方城墙之中,他永远没有位极人臣的一日。他的身份不同于常人,要真真地出头,就须与常人不同。
那小娘子之言,虽有些幼稚,却也算是他想说的。这几日,他也没少在官家跟前说这些话。开战与否,一念之间,便能定他后生乾坤。
夜里躺着,朝云闭着眼睛,翻了两圈也睡不着。
坐起来想走走,又怕外头的韩婆婆听见要进来。韩婆婆做事最是差不得一点儿,但凡听见她睡觉有一丁点儿动静,都会推门进来看一眼,生怕她像小时候那样翻身掉下了床去。
那时找了个治小儿骨头的郎中可不容易,并不像如今大把的御医在东京城里开药铺开医馆。李莫惜背着她,在风雨之中挨家挨户地敲医馆的门,就盼着有人能出来帮帮这可怜的小娘子。李诀官职尚且不高,家中刚失了主母,朝烟得了风寒,李莫惜也还是个儿郎。罗川与罗江满城找着大夫,李莫惜心疼妹妹,眼泪竟一把一把地掉。
说起这些事,朝云都不大记得了,可父亲和姐姐还会讲给她听。韩婆婆也记着,故而总不大放心叫她一个人睡觉。坐着想了想,还是躺了下去,就不叫外头的人又进来折腾了。
背着了床,骨头一阵噶啦,筋骨松软下来,脑子倒也活络了。
瞬息之间,想起了窗子外见到的那郎君是谁。
上次见他时,是她在梧桐林中迷了路。一转身,瞧见戎装劲甲的他负手而立。
此次见他,他穿的不再是甲胄。他那套打扮,说不上文气,武气也不浓,看着不寒酸也不富贵,倒像是有些阴森。故而长久地没想起来,只有静下来,心才会告诉她,他就是那个他。
关个窗子也能碰见,倒还真巧。
出正月后,日子又闲了起来。
朝云今年四月生辰过后便不用再上家塾了,按说最后这两个月,范教授也不该太苛责于她。可每每看到她那一手螃蟹爬的字,总是觉着头疼。万一将来有人见着她的字,问了句“娘子的老师是谁”,他可还怎么教书育人呢。
他教出来的学生,不说各个是人中龙凤,至少品行端正,字迹工正,文章雅正。例如李莫惜,便是年纪轻轻中了进士,如今在应天府任职,等回京之后,想必也会入二府,算是个有出息的学生。别家的几个学子,也有少年中榜的,他说出去也算长脸。几个女弟子,朝烟自然样样都好,朝云也还算个端正娘子,独独一手烂字,叫他日夜忧心,想要再好好教导教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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