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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少时还在上京的时候曾常去宋瑉的家,尚书府端庄大气低调质朴,如今置身于云城这偏远之地反倒觉得那户部尚书家不过如此,论精緻、论庭院、论大气样样都比不上这个小小的知府宅院。民生生计我本一无所知,也从不关心,就算是听从父命求取功名谋个一官半职那也都是之后的事了,儘管家里生意常常会同那些达官贵人们打交道,对于官场作风我也略有耳闻,也能明白官场绝不可能是潭清水,可一个知府就能盖起这样的私宅还是令我心惊,回想自己读书求功名的初心不由惭愧。
我念书、求官皆非自愿,若真让我做了一方父母官,倒要成祸害了。
我被託付给了内院的家丁,那小哥很年轻,但看上去十分机灵,就是话有些多,穿过书画长廊,我跟着他在这大宅内走了快一炷香的时间,饱赏了堆满奇石、珊瑚的庭院和一扇扇鏤空镀着金花的窗柩,越走越不平静。这地方上的地头蛇不似上京里的京官只肯把富贵露在细节上,他大大咧咧地恨不得在院子里堆满金银珠宝昭告天下,我轻嘖了一声,虽未见到这位知府大人,可对他的为人性情却已勾勒出了大致的轮廓。
“吓傻了吧,每个来我们府上的不管是当官的还是送菜的,瞧见这气派各个嘖嘖称奇,就连寧察王府的人也要多看两眼,那眼珠子恨不得黏在上头。”那小哥无不得意地说。这宅院的主人大概是觉得这样太俗,在所有的长廊上都绘上名家的书画,看着倒是颇有情致,可是这种堆砌风雅的做法与庭中的佈置无法融合,有种割裂的感觉。那多话的小哥还给我介绍那山水长廊上的名家书画,讲典故、讲来歷,重要的是还要讲银两。
我诺诺称是,心里却是不以为然,满心嗤笑。
只是一踏入后院,那家丁一下子安静了下来,没了同我炫耀时的絮絮叨叨,我发现他的肩微微紧绷着,迈着步子有些发僵,似乎很是紧张。我倒是奇了,故意大声问他,“这宅子可真是够大的,这还得再走多久啊?”
“你小点声!”他立刻转过头埋怨我道,“前面就到了,瞧见没?那儿有两个当差的站着呢,腰上那刀亮晃晃的,拔出来轻轻往脖子上一划,你小命就没了,我瞧着心里都有点瘮得慌。郡王府的贵人也在里面,千万不可大声惊扰了。”
我连连点头,一副十分惶恐的模样,他这才满意。
果然我俩刚走到门口,就被侍卫给拦住了,我低着头不答话,全凭这小哥大着舌头地介绍我的来歷。
“郡主吩咐过任何人都不能进去打扰。”那两人神色平静,表情冷漠,就像两张贴在木门上的旧门神画儿。
我看着他们身后几步台阶上那扇紧闭的沉香大门,心一点点地凉了,阿縝与我就隔着一扇门,可我竟连入内看他一眼的资格都没有。
带我过来的小哥暗地里轻轻地拉了拉我的衣袖,示意我马上跟着他离开,我也不知是怎么了,大概是昆稷山走过一遭之后整个人胆子变得大了许多,我有无数次在生死边缘徘徊的经歷,相较之下这点恫吓与为难还不足以令我退步。
“我这药经由别人再到师傅手里,其中若有任何差池,小人实在担当不起。小人贱命一条,可误了贵人性命,就是万死也难赎其罪了,还望两位大哥能行个方便,让我亲手交给师傅。”
宁察王府来的侍卫不似这知府家丁那般好糊弄,他们对我这番说辞却是不以为然,他们只在乎主子的命令。我同他们磨了一会儿,那两位却还是犹豫,只肯叫我在外头候着,着房里的一个丫头出来把草药带进去。
屋里的丫头走出来时,看了我一眼,一开口那声音十分耳熟,正是之前我在宅子外头只闻其声不见其人的那位,“霍校尉施了针刚又昏睡过去了,但烧一直没退,艾卓从昆稷山带回的信儿也不敢跟他提。郡主这会儿正恼着呢,你师傅可一时半会儿地脱不出身。”
我忙擦擦额角的汗,“这位姐姐且听我一言,缺了我这里的这味药,师傅的方子发挥不了最大的功效,师傅受罚,我这个当徒弟也不好过,都说医者父母心,霍校尉的病不能再拖了!”
她看了我一会儿,忽地笑了,问道,“你是谁?”
我忙低头作揖,背上直冒冷汗,寧察王府出来的贴身丫鬟都是人精儿,眼睛毒得很,只怕我刚才言辞中露出了马脚。都说言多必失,我这次可真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我强作镇定,“小人是徐大夫新收的徒弟……”
“行了。”她猛地打断我的话,我不敢抬头看她,心里却跟着一“噔”,只听她问,“你师傅让你寻什么?拿来给我瞧瞧。”
我慢慢抬起头,发现她脸上的神情竟然意外的十分认真。
那间屋子里很暖和,我估摸着知府大人在地下铺了地龙,即使开着窗户也丝毫不觉得冷,更不用说在屋子里放置了好几个暖炉。在我的印象里,阿縝是个不怕冷的,他能在冬日的寒夜里赤着上身在我屋子后头冲凉水澡,怎么会变成现在这样。我跪在堂前,看着床上那个身影,他无声无息像是睡了很久,离我很远。
“咳。”那个丫头咳了一声,我连忙回神。我的“师傅”同我跪在一处,悄悄地打量了我一眼,我能感受到他的目光,顿时浑身有些不自在。
我那“师弟”端着刚煎好还冒着热气的药从屋外匆匆跑了进来,他还是那副莽莽撞撞的模样,可这回我却是万分担心他又把那碗药给摔了,他方才见到我时十分惊讶,可这会儿却已经完全遗忘了我这个冒充他师哥不明目的的人,奔着床上的病人就去了,甚至都没有向帘子后头那个看不清面容的郡主行礼。
“师傅,病人牙咬得紧,这药喂不进!”
那年轻人忽然大叫起来,紧跟着便端着大半碗药汁跑了出来,这屋子里热,他此时已是满头大汗。我跟着直起了身子,虽然膝盖还着地,可整个人却恨不得飞过去,帘子后头那个郡主也坐不住站了起来,我身边的徐大夫往我肩上一推,“你去,捏着下頜让他开口,若是不开,就哺给他。”
我一愣,没想到他竟然会让我去。我不知道这位徐大夫没有揭穿我的原因到底是什么,可此时我对他已不只是感激。我冲他点了点头,站起身时动作太猛还险些摔倒,我跌跌撞撞地跑去接过那碗汤药,坐到了阿縝的床边。
他瘦了。被被子包裹着的人整整瘦了一圈,他的脸上有些伤痕,我猜测他身上的伤痕只多不少。我一隻手偷偷伸到被子里摸到了他的手,然后握紧,整个人顿时就踏实了许多,仿佛我握住的是生命、是希望、是未来,是我的一切。我已经什么都没有了,我只有阿縝了,他是我这世上唯一的亲人了。
他高烧不退,体温很高,身上那些外伤的伤口都没有养好,有些有动物撕咬的痕跡,有些则是刀剑造成的外伤,我几乎可以想像那晚他是如何保护着我在四面都是敌人的情况下坚守到援军的到来。他何曾受过这么重的伤,连命都快没了,看着曾经生龙活虎的人现在躺在床上没有任何反应,我心疼得像是自己身上被剜去了肉。
我依着徐大夫的方法试了试,果然如那年轻人所言,他齿关咬得很紧,根本打不开。我低下头,在他耳边轻声道,“阿縝,乖,把药喝了。喝了我就给你吃梅子,正兴斋的梅子,你不是最喜欢吃的吗?”
我的眼睛有些酸涩,眼底微湿,含了一口药汁,嘴里被草药的苦味所佔据,我俯下身,贴在他的唇上,用舌头慢慢将药汁送入他的口中。
回味的尽是梅子的酸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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