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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到就寝时间了,明天一早醒来就会看见陆地。麦克菲尔医生点着烟斗,倚靠在栏杆上,于诸天之上寻觅南十字星座。在前线待了两年之后,加之身上的一处早该愈合的伤口迟迟未能愈合,他很高兴如今至少能在阿皮亚静静待上十二个月,而这次旅行已经让他感觉好多了。一些乘客第二天将在帕果帕果下船,所以这天晚上便举行了一场小型舞会,他的耳边仍然敲击着机械钢琴声声尖厉的音符。最后,甲板上还是安静了下来,他看见妻子坐在不远处的长椅上跟戴维森夫妇说着话,便朝她走了过去。当他坐在灯光下摘掉帽子,你会看到一头红发的顶上秃了一块,衬托红发的是长满雀斑的红色皮肤。四十岁的年纪,很瘦,面庞干瘪,刻板得近乎迂腐。他操着一口苏格兰腔,说话时声音低沉、平静。
麦克菲尔夫妇跟身为传教士的戴维森夫妇之间产生了一种同船的亲密关系,那要归因于彼此经常一起出入,并非有什么共同的趣味。相互维系的重要纽带是他们同样看不惯那些日夜在吸烟室玩扑克或桥牌、不停喝酒的男人。麦克菲尔太太想到自己跟丈夫是戴维森夫妇在船上唯一愿意交往的人,便感到颇为荣幸,就连腼腆但并不愚蠢的医生本人,也有意无意地承认这是种恭维。只是他天生乐于争辩,晚上回到舱里免不了要挑剔一番。
“戴维森太太还说呢,若不是有了我们,她真不知道该怎么挨过这次旅行。”麦克菲尔太太说,一边轻巧地梳理着她的假发。“她说这条船上他们唯一愿意认识的人只有我们俩。”
“我可没觉得一个传教士是什么权贵人物,让他摆出这么一副架子。”
“这不是摆架子,我很理解她的意思。戴维森夫妇要是跟吸烟室的那帮粗人混在一起可就糟了。”
“他们宗教的创始人就不那么排外。”麦克菲尔医生说完嘿嘿一笑。
“我三番五次告诉过你,别拿宗教开玩笑。”他的妻子回答,“我真是没法喜欢你这副脾性,亚历克,你就从来不看别人的长处。”
他用那双淡蓝色的眼睛瞥了瞥她,没再应答。经过多年的婚姻生活,他明白要想息事宁人,最后一句话得留给他的妻子说。他抢先脱掉衣服,爬至上铺,定下心来读书助眠。
第二天早上他踏上甲板时,船已经接近陆地。他目光贪婪地眺望着一块细长的银色海滩,随即是一片凸起的山丘,繁茂的植被一直铺到山顶。椰树林浓密翠绿,一直延伸到水边,你能看见林中掩映着萨摩亚人的草房,那露出的一点耀眼白色,是座小教堂。戴维森太太走过来站在他身边。她穿着黑衣服,颈上戴一条金链,上面垂着一个小十字架。她个子很小,褐色无光的头发梳理得很是用心,外凸的蓝眼睛藏在一副难以觉察的夹鼻眼镜后面。她的脸很长,像羊脸,但不会给人留下愚蠢的印象,相反显得极其警觉。她的动作敏捷得像只鸟。最引人注意的是她的声音,又尖又脆,毫无抑扬变化,听在耳朵里生硬而单调,就像风钻的无情噪音一样刺激着人的神经。
“这儿一定很像你们那地方吧?”麦克菲尔医生说,勉为其难地淡然一笑。
“我们那里都是低岛,你知道,跟这儿不一样,属于珊瑚岛。这些都是火山岛。我们还有十天才能到那儿。”
“在这片地方,简直就像在家时去邻近的街道一样。”麦克菲尔医生开玩笑说。
“哦,这么说有点儿夸张了,不过南太平洋这边对距离的看法不同,所以你说的也对。”
麦克菲尔医生轻声叹了口气。
“真高兴我们没有驻扎在这儿。”她接着说,“都说在这地方很难开展工作,时常有轮船停靠,让人踏实不下来。而且还有军港,对当地人很不好。在我们那个教区就没有这些麻烦。当然也有一两个商人,但我们关照过他们要规规矩矩,否则就弄得他们待不下去,情愿一走了之。”
她扶了一下鼻梁上的眼镜,一双冷酷无情的眼睛盯视着那片绿色的岛屿。
“在这里工作对传教士来说简直毫无指望。我对上帝感激不尽,至少省得我们操这份心。”
戴维森的教区由萨摩亚北边的一群岛屿组成,相当分散,他常常要乘独木舟走上很远的路途,把他的妻子留在总部处理教会工作。考虑到她干起活来必定颇有效率,麦克菲尔医生感到心里沉甸甸的。说起当地人的堕落行径,她的声音是任谁都压服不了的,且带有一种极尽卖弄的憎恶。她的道德分寸颇为特别。早在他们相识之初她曾对他说:
“你知道,我们刚在岛上安顿下来时,他们的婚姻习俗实在不像话,简直无法向你描述。不过我会告诉麦克菲尔太太,她会讲给你听。”
随后,他看见妻子和戴维森太太把帆布躺椅靠在一起,热心攀谈了差不多两个钟头。他来来回回经过她们身边权当活动筋骨,听见戴维森太太激动的耳语就像远处滚过的一阵山洪,又看见他妻子张着嘴巴,一脸苍白,正享受这种惊心动魄的体验。晚上回到他们的小舱,她把听到的事情屏息敛气地复述给他。
“哦,我跟你说什么来着?”第二天早上戴维森太太眉飞色舞地嚷道,“你听见过比这更可怕的事情吗?你不奇怪我无法亲口告诉你了,对吧?虽说你是个医生。”
戴维森太太仔细审视他的脸,戏剧性地盼望着预期中的效果。
“你能想到我们刚到那儿时心情有多么低落吗?要是我跟你说无论在哪个村子都找不到一个好女孩,你大概都不会相信。”
她这个“好”字,专门指代其特殊含义。
“戴维森先生和我商量过才拿定了主意,最先着手的就是禁绝跳舞。当地人疯狂迷恋跳舞。”
“我年轻的时候也不讨厌跳舞。”麦克菲尔医生说。
“这我猜到了,因为昨晚我听见你邀请麦克菲尔太太跳了一圈。我虽不认为一个男人跟他妻子跳舞会有什么真正的害处,但也很欣慰她没有答应。在这种情况下我认为我们最好还是单独自处。”
“在哪种情况下?”
戴维森太太透过夹鼻眼镜飞快瞥了他一眼,没有回答他的问题。
“在白人之间的情况毕竟不大一样。”她接着说,“尽管我得说我同意戴维森先生的意见,他说,他无法理解丈夫怎么会冷眼旁观自己的妻子让别的男人搂着——就我而言,自从结婚后我没再跳过一步舞。但当地人跳的舞是另一回事。它不仅本身伤风败俗,而且无疑会引发不道德的行为。不管怎样,感谢上帝,我们把跳舞给压了下去。可以拍着胸脯说,在我们教区,八年来没有一个人跳过舞。”
眼下已接近港湾入口,麦克菲尔太太走了过来。船来了个急转弯,然后慢慢开了进去。这是一个陆地环绕的大港,大得足以容纳一支舰队,三面尽是又高又陡的绿色山丘。靠近入口处的总督府矗立在一座花园中,独享海上吹来的微风。一面星条旗懒洋洋地垂在旗杆上。他们经过两座规整的平房和一个网球场来到带仓库的码头。戴维森太太指了指停泊在三百码以外的一艘纵帆船,就是载他们去阿皮亚的。码头上有一群急切、喧闹而又和气的当地人,从岛内各处赶到这里。有些人纯粹出于好奇,另一些则是来跟要去悉尼的旅客交易货物的。他们带着菠萝和大串的香蕉、塔帕土布、用贝壳或鲨鱼牙齿做的项链、卡瓦酒钵,还有作战独木舟模型。美国水兵在人群中闲逛,一个个穿戴齐整,胡子刮得干干净净,面目坦率老实。此外还有一小撮官员。行李卸到岸上的时候,麦克菲尔夫妇跟戴维森太太朝人群观望。麦克菲尔医生看见许多孩童和少年似乎都患了热带莓疹,那种足以毁容的脓疮就像是慢性溃疡。接着,那双职业性的眼睛突然一亮,捕捉到了象皮病的实例。这还是他行医经历中的第一次,那些人长着又粗又重的胳膊,或是拖着一条严重畸变的腿。男男女女都系着印花缠腰布。
“这种服装真是不体面,”戴维森太太说,“戴维森先生认为应该用法律加以禁止。这些人除了在腰上围一条红棉布以外什么都不穿,你怎么能指望他们讲道德?”
“倒是很适合这里的气候。”医生说,擦掉额头上的汗水。
他们上了岸。尽管时间尚早,天气已然闷热难耐。四周山峦环绕,没有一丝风吹进帕果帕果。
“在我们的岛上,缠腰布实际上已经连根除掉了。”戴维森太太用她的高嗓门接着说,“是还有几个老人仍然穿着,但也仅此而已。妇女全都改穿长罩衫,男人穿长裤和汗衫。我们刚一到那儿,戴维森先生就在一份报告里说过:如果不强迫十岁以上的男孩子穿长裤,这些岛屿的居民就不会彻底成为基督教徒。”
戴维森太太用她那敏捷如鸟的目光朝港口上空飘来的乌云瞥了几眼。雨滴落了下来。
“我们最好避一避雨。”她说。
他们跟着一群人挤进一个瓦楞铁皮搭的大棚下面,接着便下起了倾盆大雨。站了一会儿后,戴维森先生也来跟他们会合了。旅途中他对麦克菲尔夫妇客客气气,但不像他妻子那样善于交际,时间大多花在阅读上。他是个沉默、阴郁的人,你会觉得他的友善态度就像是基督徒在履行自己的职责。他生性内敛自制,甚至有些乖僻。外表也很特殊,又高又瘦,长长的四肢松散地连在一起,双颊深陷,颧骨高得出奇。他带着死尸般的枯槁之态,以至于当你注意到他的嘴唇是那么丰满性感,不禁要大吃一惊。他留着很长的头发,黑眼珠深陷在眼窝里,大而悲戚,手指又粗又长,整体赋予了他强壮有力的形象。但最突出的是他给人的一种感觉,好像压抑着一团烈火。这一印象十分强烈,隐隐令人不安。他不是一个能让人轻易接近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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