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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下 第一章(第1页)

西尔维娅·提金斯从午餐桌的一头站起来,摇曳着身姿,手端了盘子沿桌子走来。她头上仍然扎着发带,裙子长到没法再长。她说,她不打算因为她的身高而被人当成女童子军。无论是皮肤、身材,还是姿态的慵懒,她都没有老去一丝一毫。你没法在她的皮肤或者脸庞上看到任何死寂和暗沉。她眼睛的色泽里带着比她想表达的还要多一丝的疲倦,但她故意强调了她轻蔑无礼的神气。这是因为她感到她控制男人的能力和她的冷漠成正比。她知道,有的人曾经这么说一个危险的女人:当她走进房间的时候,每个女人都给她们的丈夫拴上狗绳。西尔维娅愉快地想,在她走出那间屋子之前,所有的女人都会惭愧地意识到——她们并不需要这么做!因为就算她一进屋便像酒吧女仆对毛手毛脚的追求者那样冷漠又清晰地说:“别想了!”她也不可能更清楚地向其他女人表明,她根本看不起她们珍视的垃圾。

有一次,在约克郡的悬崖边上,那里的高沼高于海平面,在一次令人疲倦的打猎过程中——这在当地很流行——有个男人请她观察下方银鸥的姿态。悬崖上,它们从一块石头猛冲向另一块石头,尖叫着,完全没有海鸥的高贵。有的鸟甚至丢掉了刚抓到的鲱鱼。她看到小块的银色掉进蓝色的波涛。男人叫她抬头,往上看:在下方反射的阳光映射下,一只鸟好像天空一朵苍白的火焰,在高处盘旋着,长时间盘旋着。男人对她说,那是某种鱼鹰或者隼。它通常追赶海鸥,等它们吓得四蹿、丢掉捉到的鲱鱼,而鹰会在鱼落水之前把它接住。这时候并没有鱼鹰觅食,但海鸥仍然像往常那样被吓得四蹿。

西尔维娅长时间地观察着鹰的盘旋。她满意地看到,即使谁都没有威胁那些海鸥,它们仍然尖叫着把猎物扔进海里……这整件事让她想到自己和那些小家子气的普通女人之间的关系……倒不是有那么一点对她不利的丑闻,她非常清楚什么都没有,这是她长久以来思考着的事,就像拒绝不错的男人——那些情场上的“很不错的男人”——是她的个人爱好一样。

她以各种办法“拒绝”这些家伙:很不错的人,留着基奇纳[174]式的八字须,长着海豹一样的棕色眼睛,真诚、兴奋的声音,简短的话语,挺直的脊背,令人敬佩的履历——只要你不问得太细。有一次,在一战刚开始的那段时间,一个年轻人——她有对他笑了笑,错把他当成了另一个更值得信任的人——乘出租车跟着她,紧跟着她的车,因为酒精、荣耀和以为所有女人在这可怕的狂欢节里都成了公共财产的笃定信念而满脸通红,从公共台阶拾级而上,闯进了她的门……她比他高出半个头,几分钟以后,她在他看来好像变成了十英尺高的巨人,话语烧灼着他的脊梁骨,声音好像来自冰封的大理石雕像:她对人忽冷忽热[175]。闯入的时候,他像一匹牡马,红着眼睛,四脚离地。而下楼的时候,因为这种或者那种原因,他像一只被淹得半死不活的耗子,两眼灰暗,眼眶看起来湿湿的。

然而,除了说他应该如何对待军官同僚的妻子之外,她并没有告诉他什么。在亲密的熟人面前,她都会说这种观点其实是彻底的胡扯。但这对他来说,好像母亲的声音——当他母亲还年轻得多的时候,当然——从天堂对他说话,而他的良心一手造成了他湿漉漉的眼眶。这不过都是戏剧化的、跟战争有关的东西。因此,这并没有让她产生兴趣。她宁可给人带来更深刻、更安静的痛苦。

她自吹自擂道,她可以分辨一个男人在一瞥之下对她产生的印象的深度——还有这一瞥的质量。从并不透露什么的一个眼神,到一个连自我介绍的时候都不掩饰欲望的倒霉蛋投来的最无耻、最漫不经心的一眼,再到晚饭后慎重的一瞥,从一个迟到的晚餐伴侣的右脚,沿对角线向上到左裤腿的裤缝,到放怀表的口袋,在纽扣上停留一下,较迅速地转开,停在左边肩膀上,那个倒霉蛋惊骇地站着,他的晚餐也坏事了——从更温和的到更大张旗鼓的,她把“拒绝”的整个范围都玩遍了。那个倒霉蛋第二天就会换掉他的靴匠、袜商、裁缝、饰纽和衬衫的设计师。他们甚至会叹着气,想改变他们的脸型,在早饭后对着镜子严肃地商讨着,但他们心底知道灾难源自她没有屈尊看着他们的眼睛……或者说“不敢”看才对!

西尔维娅,她自己,会热心地承认可能真的是这样。她知道,她像亲密的伙伴们一样——纸质光滑的、配了照片的周刊上的那些伊丽莎白们、艾利克斯们、莫伊拉女士们——为了男人而疯狂。实际上,这是她们亲密关系的前提,也是她们的照片有资格被复制在热光纸印制的报纸上的前提。事实上,她们一群人一起,身上飘着一整片玉米地一样的羽毛围巾,虽然可以确信的是没人系羽毛围巾。她们剪短了头发,裙子尽可能地平整,她们的胸口,真的有那么点,哦,你知道……有些……她们的仪态也尽可能——但又那么不同——和那些伦敦金融城的男人常常去的茶店里的女服务生一样。人们在警察局的搜查报告里读到那些茶店究竟是干什么的!在举止上,她们可能和任何女性群体一样值得尊重,和那些战前伟大的中产阶级相比可能更值得尊重,和她们自己的高级用人相比更是无懈可击,那些用人的道德水准,仅仅根据离婚法庭的数据来看——那是她从提金斯那里弄来的——即使是那些威尔士或者苏格兰低地的村庄也会自愧不如。她的母亲常说她的男管家会上天堂,不过那是因为记录天使,作为一个天使——而且因此,心思单纯——对摩尔根最微不足道的罪孽,都不会有脸记录,更别说大声念出来。

而且,像西尔维娅·提金斯这么个天生持怀疑态度的人,她甚至并非真的相信朋友们伤风败俗的能力。她不相信她们中的任何一个真的是法国人说的那种某个男人的公开情人[176]。热情不是她们的武器,至少不是她们最强的武器。她们把它更多地留给——或者更少地——更令人敬畏的那群人。A公爵……还有那些小A……可能是阴郁而感情充沛的B公爵的孩子……而不是更阴郁而不那么热情的已故的A公爵的……C先生,那个托利党的政治家和前任的外交大臣,也很有可能是托利党大法官大人E的所有孩子的父亲……辉格党的前座议员[177],阴郁而令人不快的罗素们和卡文迪许们拿这些——又是法语——collagessérieux[178]去和他们自己的F大人——和G先生——那些误入歧途的婚姻八卦相交换。但这些头衔很高、出身世家的前座议员的风流韵事更是严肃的政治事件。热光纸印的周刊向来捉不住这些八卦。一个原因是,这群人对他们来说并不上相,又老又丑,穿着品味差得惊人。他们更适合作为那些不审慎的、已经写好了但五十年内都不能见光的回忆录的主题……

无论是女性前座议员[179]的这一派还是那一派,与她的和那群人的风流韵事相比,都不值一提。如果仔细想想,她们的情事多少有些淫乱,总是发生在乡间住宅里——在那里,门铃早上五点就响。西尔维娅听说过这样的乡间住宅,但从来没有见识过其中任何一所。她想象,他们可能是某个王室直属的男爵,父名以“琛”“斯坦恩”或者“鲍姆”结尾[180]。现在这样的人越来越多了,但西尔维娅从来不去拜访他们。她内心的天主教徒阻止她这么做。

她的一些很聪明的女性朋友确实是很突然地就结婚了,但她们的地位大多高不过医生、律师、牧师、市长大人和普通地方议会议员的女儿。她们的婚姻通常都是不那么正式的舞会,缺少经验和香槟——要么是喝得太多,要么是时间地点不同寻常——都是在斋戒期。这些匆匆忙忙的婚姻几乎没有一个是因为激情或者天性淫荡而促成的。

就她自己来说——现在看是多年前了——她明显是被人占了便宜,在香槟之后,对方是个叫德雷克的已婚男人。现在,在她看来,他有些粗野。但在那次之后,激情酝酿了起来。她的激情十分强烈,他的也相当强烈。在恐慌中——她母亲的恐慌和她自己的一样强——她骗了提金斯,同他在巴黎结婚,以免让人知道——尽管幸运的是,她母亲的婚礼以前也是在霍克大道英国天主教教堂举行的。这不仅创了先例,还给她了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婚礼的当晚发生了可怕的事情。她都不用闭上眼睛眼前就能浮现巴黎的酒店房间的场景,就能在一片白色物体背景上——花朵什么的,那是为了婚礼连夜送过来的——看到德雷克因为悲伤和嫉妒而扭曲的脸。她知道她离死不远了。她想要死。

即使现在,她只要在报纸上看到德雷克的名字——她母亲在她的表亲,那个傲慢的上议院前座议员那里很有影响,想办法让德雷克在政府公报上的海外殖民地晋升榜上有名——不,只要不由自主地想起那天晚上,她就会定定地停住,无论是在说话还是在走路的时候,指甲深深掐进手掌里,轻声呻吟……她得在心里缝出一个慢性的伤口以掩饰这呻吟,它以喃喃自语告终。对她来说,这似乎降低了她的身份……

这悲惨的记忆会像鬼魂一样袭来,任何时间,任何地点。她可以看见德雷克的脸,肤色很深,在白色的东西中间。她可以感受到她的睡袍被从肩膀上撕下,但最重要的是,在黑暗中,那黑暗驱走了她可能置身其中的房间里的所有光亮,她心中集结着当时她感受到的心理上的极度痛苦:对这个糟蹋了她的野蛮人的渴望、头脑中剧烈的疼痛。奇怪的是,在看见德雷克本人的时候——自战争开始以后她见到过他几次——她没有任何感情上的变化。她并不厌恶,但也不渴望他……不过,她还是有渴望,但她知道这仅仅是对再次体验那可怕的感觉的渴望,而不是和德雷克一起……

如果只是一种玩乐的话,她“拒绝”很不错的男人的方式是一种不无危险的玩乐。她想象着,在一次成功之后,她一定会感到那种男人告诉她的左右各一枪打中一只鸟的兴奋。毫无疑问,她也会感受到同样的男人带着初学者一起猎鸟时的部分情绪。她现在珍视她个人的贞洁就像她珍视她个人的清洁一样,她洗澡后在开着的窗前做瑞典式运动,然后骑马散心,晚上还在通风良好的房间里长时间跳舞。她通过这些来保证她的个人清洁。事实上,在她心目中,生活中的这两方面是紧密联系在一起的。她巧妙地选择的那些活动和她的清洁让她保持着吸引力。同样的,事实上,很健康的疲倦让她维持着一生都要保持贞洁的情绪。回到丈夫身边以后她一直都这么做。这不是因为她对丈夫有任何依恋,或者什么所谓的美德,只是因为她因任性而和她自己定下了协议,而且她希望保守住这个协议。她一定要让男人跪在她跟前。实际上,这是她——完全是社交上的——维持日常生计的代价,就像亲密朋友们为维持日常生计而付出的代价那样。她现在就像过去几年中的那样绝对的自律。很有可能所有她的莫伊拉们、梅格们,还有玛乔里夫人们过去和现在也是一样——但她清楚地知道她们不得不在自己这群人的头顶飘着一丝妓院的做派和习惯交织的雾气。这是公众想要的……飘着一丝雾气,像她见过的水蒸气的最轻柔的痕迹那样,胶水一样附着在动物园的鳄鱼房的水面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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