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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篇故事开始的时候,我才23岁,还是个愣头愣脑的小伙子。
那是1961年,咱们国家刚刚经历过一场史无前例的大饥荒,也就是后来你们经常在官方历史教科书上看到的条目——“三年自然灾害”。
说起来那绝对是段不堪回首的艰难岁月,但是不管怎么说,日子再苦也总算是熬过来了。
公社运输队因为我曾经读过高中,怎么说也算是识文断字的人,于是便安排我做了名卡车司机——这在当时是份让人羡慕得要命的差使。
我的工作很简单,也很枯燥乏味,就是负责将已经装好的整车木材由辑安运往安东(按:1965年更名为丹东)。当时安东有个东坎子防洪堤工程,由于鸭绿江连年泛滥不已的洪水,导致沿岸百万余亩农田受灾严重,老百姓苦不堪言,因此当地政府响应中央“水利是农业的生命线”的号召,决心打好这场整治硬仗。
辑安境内山峦重叠,满坑满谷的原始老林子遮天蔽日,都是上好的成材木,伪满时期就曾被日本鬼子大肆掠夺过,加之其与安东邻近,又是造福于民的大事,所以整车整车的木材就这样源源不断地被运向工程建设前线。
辑安到安东有六百多里地,按照现在的车速也就七八小时的路程。只不过当时的路况跟现在没法比,大半都是些九曲十八弯的盘山土道,卡车走在上头就像光着脚板子踩在刀刃上,战战兢兢的。通常我都是每隔三五天跑一趟,下午出发,翌日清晨抵达安东,卸掉木材再行返回。
这天,正是农历七月十五中元节,民间所谓的“鬼节”,我像往常一样跟着老搭档崔国梁开车赶路。
老崔比我年长十来岁,他原先并不是本地人,后来做了倒插门女婿才在此落户。或许是这个缘故,他在大家面前总显得矬了那么一截,除非实在躲不开,否则你根本没办法与他交流。
套句俗语,那就是位倔得像头驴的主儿。话虽如此,但是老崔的心肠倒是不坏的,我们搭档期间,他也没少照顾我,特别是在赶路到了后半夜困劲儿冲顶的时候,他保准会把我替换下来,准准的。
原本卡车在崎岖的盘山道上行驶得还算顺当,只是到了傍晚时分,阴霾的天空里突然电闪雷鸣,继而便下起了瓢泼般的暴雨。
随着雨越来越大,歪歪扭扭的卡车开始吃不住劲儿了,它时常会被泥泞的湿土缠得“嗡嗡”咆哮。
老崔为了安全起见,急忙招呼我停下车来避避雨水,我本来想着找块儿开阔的地方再行停车,不料卡车将转过一处弯时,车头就猛地发出了“嘭”的一响,像是撞到了什么东西,紧接着,卡车居然硬生生停在了路面!
由于车速比较慢,我和老崔的身子只是惯性地向前耸了耸。老崔拉回身子盯着我看,然后把目光缓缓下移,这时他突然对我说道:“邱明,怎么、怎么你的脚……还踩在油门上?”我愣了两秒钟这才反应过来:刚刚因为事出突然,我根本没来得及踩刹车!可是……卡车怎么会在这种情况下戛然而止呢?
想着有些蹊跷,我又连续点了两下油门,只听得卡车“吭哧吭哧”作响,就是不肯向前挪动一步。
我忙问老崔:“这……究竟是咋回事?——对了,你看清刚刚咱们撞到的是啥玩意儿了吗?”老崔捂着脸默不作声,四下瞅了一阵才说:“邱明,有些……不对劲咧!不对劲咧!”说罢,他伸出满是大骨节的手指冲着我嘘了一声,“你听,外头的大雨明明下得哗啦啦的,可是你再看这车窗,咋……咋他娘的一滴雨也没落在上头呢!”听到老崔这么念叨,我赶紧摇落车窗一探究竟。生猛的阴风囫囵灌进了车内,冰凉得让我不禁寒噤连连。这风里似乎夹杂着一股子潮湿之气,倒像是寒冬腊月的老北风那般刺骨不已。
我把脑袋探出车外四处观察,只见卡车周围弥漫着一团黑蒙蒙的浓雾,能见度只剩下半米左右。更加不可思议的是,两个车头灯原本能照出去十来米的光束,居然只剩下巴掌长短,光束幽幽地忽闪忽闪颤抖着,犹如线路接触不良时的样子。而这时耳际间确实能听到近处的落雨声,但是,卡车周遭却真的不见一星半点的水滴!
黑雾,似乎把卡车死死地包裹了起来,我们就像被放入了一只密封的匣子里……我的脑袋“嗡”的一声,随即联想起了刚刚踩油门的事儿,心里顿时七上八下,说话也开始结巴起来:“老崔,咱们……咱们是不是遇见啥不干净的东西啦?”我的话音刚落,还没等老崔搭茬儿,就听到由“哗哗”的大雨声里霍然传来了两声凄厉的啜泣。这“嘤嘤”的声音在黑夜里显得异常诡秘,仿佛有个受了委屈的孩子孤独地躲在角落里。
我的身上早就叠了三五层鸡皮疙瘩,那股难受的劲头儿,就像听人用长指甲吱嘎吱嘎地挠着玻璃。不过,我从声音传来的方向判断,这一定跟刚刚卡车撞上的那个东西有关。于是,我不管不顾地从底座下掏出了那把防身用的匕首,壮着胆子跟老崔说:“走!下去看看!看看到底是啥玩意儿!”这时候老崔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他把眼珠子瞪成两颗牛蛋,以命令的口吻道:“邱明哇邱明,赶紧把车窗摇上!我们……我们遇到阴燮了!再晚,再晚……就没命咧!”若是旁人说这样的话,或许我根本不会在意,但是老崔不同。要知道,他压根儿就不是喜欢开玩笑的家伙,若是这种性格的人认真起来,那就足以说明了事态的严重性。
所以,我赶紧噼里啪啦地摇上了车窗,不管不顾地问他:“你说什么阴燮?啥再晚就没命啦?”老崔的喘息断断续续,虚汗流了一脑门子。他胡乱抹了两把才说:“今天是农历七月十五。”“农历七月十五……鬼节!”我从老崔意味深长的话里听出了些许端倪,“你是说阴燮那玩意儿……”
“原先……”老崔继续喘个不停,声音有些嘶哑,“原先,这些东西我是半信半疑的,可是,可是刚才你也听见那瘆人的动静了……你、你知道闫二愣子这个人吧?就是和咱一个生产队的,前年腊月死掉的那个。”“知道,知道,怎么会不知道!”我连连点头应承,“不就是那个叫闫疯子的嘛,整天神神道道的。据公社里的人说,这家伙临死之前还给自己造了一口棺材,后来,他爹不知怎么的还弄瞎了一只眼。”老崔显得有些激动,哆哆嗦嗦地说:“其实,其实那闫二愣子压根儿就不疯!他是生来就开了天眼的!那两年俺们俩走得挺近乎,没事儿的时候还凑在一堆儿喝点小酒啥的。”
有一次,生产队上山割苞米,回来的时候毛毛的月亮都撑起来老高。
你也知道的,这山路常年走牛车马车啥的,轱辘印儿轧得很深,我就扛着镰刀在里头晃荡着。
“可是我每走一步,身边的闫二愣子就跟着龇着牙咝咝地咂吧着嘴。我觉得奇怪,就问他这是咋了,闫二愣子说,‘咋了?看你把它们的胳膊腿儿都踩碎了,我瞧着心慌。’当时我一下子就毛愣了,赶紧从里边跳上来,心惊胆战地问他踩着啥了,闫二愣子说踩着啥还用告诉你吗。我立马就明白过来了,又悄悄地问他那些东西长啥样,他说红的白的青的灰的都有……闫二愣子还警告我,以后夜里千万别在车轱辘印儿里走,他说那是阴阳路,要是碰上一只黑的你自己咋死的都不知道。”本来我就害怕得要命,再听了老崔这番话当时真是手足无措。但是,人这东西有时候偏爱逞逞能,特别是当时我又年轻气盛,为了面子也要装装大瓣儿蒜,于是我故作镇定地说:“那后来呢?难道他爹瞎眼这事儿也是因为闫二愣子?还有你刚才嘟囔的什么阴燮……”
老崔盯着车外的黑雾叹息不已,良久之后才打开了话匣子:“后来……有一天,闫二愣子突然跟我说他要走了,他说那头催得很急,让我尽快帮他弄两块上好的棺材板子。”
我想到好歹邻里一场,无论他说的是真是假,这事儿我都得给他办。于是我就进山给他弄了两棵爆马子木,你知道,这成材的爆马子木根本就不好找,但用它做棺材多少年都不会朽烂,就连鸭绿江对岸的朝鲜人都到咱们的地界儿来偷伐偷盗的。
为此,闫二愣子还破天荒地请我吃了二两炖烂的狗肉……棺材造好以后,不久,闫二愣子就真的死啦。老崔说到这里欲言又止,他吧嗒了吧嗒干裂的嘴唇,这才“嘿”一声,接着又说:“可是谁也没想到,就在闫二愣子出殡的那天,出了件特别奇怪的事情。现在跟你念叨我这心里还犯嘀咕呢!我记得那天很冷,我们几个抬棺材的乡亲冻得浑身直打哆嗦,漂了层白霜儿的眼睫毛只要眨巴眨巴就生生地黏在一起。等到将棺材放入土坑里头准备填土的工夫,我猛地听见了棺木里传来五六声‘嘭嘭’的响声,急赤火燎的。在场的人顿时就吓蒙过去了,谁也没遇见过这阵仗啊!咱们公社里那个叫锁柱子的,二话没说热腾腾的尿就从棉裤裆里流了出来。后来敲棺木的‘嘭嘭’声越来越急,闫二愣子他爹一看不行,只好胆突突地用带着的家伙什儿把棺木撬开了,结果你猜怎么着?里边活生生蹲着一只碗口大的绿汪汪大蟾蜍!这玩意儿跳起来喷出一股花白的浆子,直接浇瞎了闫二愣子他爹的右眼,然后蹦跶蹦跶进了林子。接着,我们就草草地埋掉棺材,赶紧离开了那个地方——那两年咱们国家破除迷信的风头正紧,所以往后我们谁也没敢再提这桩怪事儿。可是事后我怎么也想不明白,那只大蟾蜍是咋进到棺材里的。还有,当时可是寒冬腊月,按说那玩意不该在这个节气出没哩!”我听罢这番话,冷战打得像敲个不停的鼓点儿,巴不得老崔从来没有讲过这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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