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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部
榔头队审查瓷货账目,发现了从出窑的次数和卖出的货数严重不符的问题,因为每次出窑的瓷货数量大致相同,但前年秋里烧了三次窑,卖出的货数只大致抵两窑的货数,那些瓷货都到哪儿去了,卖出的钱又在哪儿?榔头队就把支书叫去,支书说前年秋里他犯了胃病,一段时间住在农机站儿子那儿看医生,后来又参加了县三级干部会议,村里的大小事都是满盆管的,包括窑场的账。他说:我真的不清楚。支书不清楚这是不可能的,他虽然出外看病或开会,账本由满盆临时掌管,但像他那样精明细致的人怎么能过后不对账呢?支书能把责任推给死口无证的满盆,这让杏开非常地气愤,她回忆着前年秋天,支书是不在村里,她大管着事,有一天晚上,她大一个人在屋里喝酒,见鸡踢鸡,见狗打狗,她还埋怨着她大喝高了,她大才说下午下河湾来人拉走了整整三架子车的盘子和碗,还拉走了两架子车的三号四号缸瓮。她问一次买这么多瓷货呀,她大说是张书记要给他娘过八十大寿哩。她那时才知道公社张书记原来还是下河湾人。她说,卖货的还嫌卖的货多吗,你脸恁难看的?她大才说下河湾拉走的这批瓷货根本就没付款,是支书从洛镇捎话回来让白给的。杏开提供了这些情况,如果属实,缺少的瓷货数仍是对不上账,但五架子车的瓷货也不是个小数字。榔头队就又叫支书,对证有没有给下河湾瓷货的事,支书闷着头想了半天,突然拍着脑门说:哎呀,瞧我这记性!是有这档子事,那是张书记给我说的,他答应那年冬天公社给古炉村拨几百元修咱引渠的拦水坝的。霸槽说:给拨了?支书说:到冬天没有拨。霸槽说:为啥没拨?支书说:这我就不知道了。霸槽说:你不知道?你这是编着谎儿骗我么!支书说:我没编,他没给拨么。霸槽说:他没拨,你为啥不追究?!支书就开始骂张德章,骂张德章是走资派,以权谋私,坑害了古炉村,也让他坐萝卜。霸槽就把一张桌子放在了院子的柴草棚里,让支书去把这些材料写下来,扭头给秃子金说:你去通知他家里人,如果中午饭时材料还没写好,就送饭来。
柴草棚门口坐着迷糊,迷糊说:支书,你要屙呀尿呀,吭一声,我带你去。柴草棚里有稻草,他抱出一捆,用水啧了,要编草鞋。鞋耙子在家里,迷糊并没带来,他手指头粗,脚指头粗,就将脚指头当了耙子齿,于是,蹬直了腿,拴上绳子搓起稻草。很快,半个鞋样子就显形了。
往常的支书,在村巷里闲转的时候,背着手,眼睛眯着,脚扑沓扑沓响,好像什么人也没看见,什么事也不关心,但操碎步急急火火的满盆怕他,村里人怕他。他在家里更是什么也不做,油锅煎了,老婆急,他不急,迟早不是窝倦在椅子上,就是侧身卧在被磊上,垂眉耷眼的。现在,他想着该怎么写,眼睛又闭上了,想窝倦一会儿,而条凳上窝倦不成,就半卧在那堆稻草堆里。
榔头队的人出出进进,已经在传着支书曾经白送给了下河湾五架子车瓷货,惊得一愣一愣的,又得知支书在柴草棚里写材料,有人就要进去看,迷糊不让进,隔着柴门缝往里一瞧,支书是半卧在稻草堆上,迷糊就火了,进去说:你睡呢?!支书说:我不在家里炕上睡,我在这儿睡?!支书眼一睁大,眼里的光像锥子,迷糊还是害怕的。支书坐起来写材料了,他就在柴草棚里看,看见墙角放着一把镰刀,把镰刀扔出去了,又翻稻草,支书说:这是关押我?迷糊说:关押不关押我不知道,霸槽让我坐在棚门口,我就坐在棚门口。支书说:你翻啥哩,翻得乌气狼烟的我咋写?迷糊说:我看有没有上吊的绳。支书把笔往桌上一拍,说:想让我死呀?我死不了!迷糊说:你给我凶啥?两人就在柴草棚里吵起来。
这边一吵,有人就去报告霸槽,霸槽和水皮把支书送五架子车瓷货的事已经写在纸上,正往大字报栏上贴,一听说支书和迷糊吵,一伙人就赶回来,院子里立马集合了榔头队的人。霸槽赶回来的路上,已经派人把守灯喊来,也把婆喊来,等着守灯和婆都到了院里,霸槽对支书说:材料都写了?支书说:迷糊吵得我写不成。迷糊见人多就来了势,说支书在稻草堆上睡哩,他让支书起来写材料,支书就和他吵了起来。还说:支书他说榔头队关押他哩,他……秃子金说:啥支书长支书短的,他娘生下他就是支书啦?!迷糊说:噢噢他朱大柜,朱大柜说榔头队关押他哩,他要死呀,在棚里寻刀哩寻绳寻农药哩。支书说:你……!气得不说了。霸槽说:没写就不写了,你用嘴说,你把瓷货的事当众人面再说一遍。支书看见院子里已经来了守灯和婆,就说:开批斗会呀?霸槽说:只要你能说清楚!支书就把他让满盆送下河湾五架子车瓷货的事说了一遍,最后说:里这些。霸槽说:就这些?恐怕也不止这些吧?!迷糊说:不止这些!霸槽说:不止这些那咋办?迷糊从台阶上站起来,拍着屁股上的尘土,尘土飞扬,走到支书面前扬手就是一掌。支书说:霸槽,有问题我该说清楚的说清楚,他迷糊打我?迷糊说:我还没给你无产阶级专政哩!霸槽说:迷糊你坐下,让他说。迷糊坐下了。支书就说:瓷货对不上账,昨晚我想了一夜,是哪儿出了问题呢,就想起了给下河湾的那五架子车瓷货的事。刚才写材料着,我还想起来了,就是县上开三干会议,一些村都给会上送东西,西山堡送了几架子车南瓜和茄子,巩家滩送了五百斤土豆,刘家坪有油坊,送了六十斤香油,下河湾送了三百顶新编的草帽,我想咱古炉村送啥呀,你不送不行么,送粮送菜我还舍不得,我不能从大家口里去抠食呀,就送了全会用的盘子和碗。霸槽说:你送瓷货才连任了支书吧?霸槽这么一说,院子里的人就沉不住气了,支书平日是个老虎,批评过这个也训斥过那个,只说他是支书哩,代表了党,要给村人谋利益哩,没想咱都穷得叮咣响,他却把瓷货那么大方地送别人,给别人送了黑食才连任了支书呀!所以,迷糊一喊:打倒贪污犯朱大柜!也都跟着喊:打倒!打倒!
口号喊了一阵,惊动了全村,那些不是榔头队的人也有跑来的,霸槽在大家喊口号时,他没有说一句话,把水皮和秃子金叫到了上房里,过了一会儿出来,口号声不喊了,他说:村干部长期以来明的暗的贪污,榔头队才封存了现有的瓷货,才封了窑,若不对瓷货封窑,你烧多少货让他们贪污多少货,有朝一日古炉村就被他们挖空了。古炉村是共产党领导下的古炉村,是社会主义古炉村,谁,不管是谁,吃了社员的,我们就要让他吐出来,不但把吃的吐出来,还要让他把苦胆水都吐出来!因此,根据古炉村革命群众的意见,榔头队决定收回卖出去的公房,已经掏出的买房钱也不退回,以抵贪污了的瓷货钱。至于朱大柜还贪污挪用了多少村里的财物,他还得继续交待清楚。从今日起,那就在柴草棚里继续交待吧,几时交待清了再回去,大家同意不同意?院子里的人齐声吼:就这样办!就这样办!霸槽向支书:你听清了吧?支书说:听清了。自个又进了柴草棚。
到了饭时,院子里的人散了,迷糊又坐在了棚门口,对秃子金说:我一个人看不住,他上吊呀喝药呀咋办?你也来看。秃子金说:要上吊你就给他个绳,要喝药你就给他个瓶,宁愿世上多一个坟,也不要古炉村多一个要贪污的人!你看着,我吃完饭了来换你。迷糊说:那就不用换,你来了给我盛一罐你家的饭。秃子金往出走,迷糊再说:多放些盐呀,我口重!
院子里只剩下了迷糊,他又打他的草鞋,蹬直的左腿蹬困了,指头被绳子磨得疼,又换了右腿蹬直,在右脚指头上拴了绳子编,编出了两双鞋。往棚里一看,支书又卧在稻草堆上了,他说:哼,不写就不写吧,那你就住在这!支书说:迷糊,给我拿些六六六粉来。迷糊说:真喝药呀?支书说:有虼蚤!
柴草棚里确实有虼蚤哩,支书先不觉得,在稻草堆上半卧了一会儿,腿上发痒,一提裤管,小腿上趴着三个虼蚤,拿手拍没拍住,三个虼蚤在地上蹦,蹦又蹦不远,竟然像比赛一样蹦得高。迷糊说:到哪儿给你弄六六六粉,虼蚤能把你吃了?!话还未说完,也觉得裆里痒,就站起来解了裤带在裆里抓,果然蹦出一只虼蚤来。大门口有了哭声,迷糊抖了抖裤子,才系裤带,支书的老婆提了一个瓦罐,瓦罐上扣着一只碗,别着一双筷子,来给支书送饭了。支书就冲着老婆说:哭啥哩?我又不是死了,你哭?!老婆就不哭了,把饭罐打开,饭罐里是米汤里煮了饺子,盛了一碗给支书吃。支书就端了碗,饺子里包着萝卜丝儿,他不是一口吃一个,而是把饺子咬一半,等那一半嚼着咽下了,再咬另一半。迷糊看了一眼,舌头舔了一下嘴唇,打他的草鞋。打着草鞋又扭头看那饭罐,饭罐里还有饺子,支书的老婆就把饭罐用头上帕帕盖_『。
支书从此就呆在了柴草棚,老婆一天三顿来送饭,饭里老有鸡肉。狗尿苔在这期间去过霸槽家的院子,支书正拿着一块鸡翅吃,吃着吃着要去上厕所,迷糊就跟着,支书说:我吃的鸡翅,人飞不了的!迷糊抬脚却在支书的腿后弯一踢,支书『扑通跪在了地上,支书扭头看迷糊,迷糊说:你也吃鸡腿哩,那你就跪一会儿!狗尿苔就没敢和支书说话。出来要去支书家想从支书老婆那儿问问情况,到了支书家院外土场上,牛铃却坐在土场上的碌碡上,他就又不能去见支书的老婆了,问牛铃:你坐在这儿千啥哩?牛铃说:看狗哩。土场边柳树下有一堆鸡骨头,几只狗在那里抢,鸡毛被风吹开,在土塄的野枣刺丛上白花花挂着,像是开了一层花。牛铃说:支书三天吃一个鸡哩,他住在柴草棚倒享口福了!狗尿苔说:他老婆不过日子啦,把鸡都杀呀?!牛铃说:咱去偷他家鸡吧,反正那些鸡他都要吃的。狗尿苔没想到牛铃会有这样想法,说:这个时候去偷人家?牛铃说:这时候不偷啥时候能偷?!就设计着把鸡偷来在哪儿杀在哪儿煮,煮熟了他们两个怎样分配,鸡翅一人一个,鸡腿一人一个,鸡身子先留着,你吃鸡头鸡爪子,我吃鸡胗子,心,肝,再搭上肠子,哦,鸡屁股也给你吧。牛铃说着说着,好像是鸡肉已经吃到嘴里了,口水都流了下来,狗尿苔也禁不住了诱惑,说:鸡屁股上那个疙瘩不能吃。牛铃说:咋不能吃?能吃!狗尿苔说:我婆说那个疙瘩有毒哩。牛铃说:以毒攻毒。狗尿苔说:咋是以毒攻毒?牛铃说:你家成分高,是有毒的人。狗尿苔骂了一句:你妈的×!牛铃赶紧认错,说他是开玩笑的,鸡屁股你不吃了他吃。狗尿苔说你也不能吃,但他又高兴了,两人就商量着怎么去偷。~切都商量好了,狗尿苔却说:敢不敢?牛铃说:咋不敢?我看见秃子金在支书家自留地里偷摘茄子哩,没人管,连支书老婆骂也没骂。狗尿苔就不再犹豫了,说:晚上我向开石借手电筒,我也把杆子准备好,你给咱偷。牛铃说:滑头呀?得一块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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