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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回新妇见家人一堂沆瀣少年避从客十目弛骋
这时,清秋还只认得公公,在男族一堆里面,站着有老有少,谁是谁,还是分不清楚。清秋心里虽然为这事踌躇,可是人家早已替她打算好了,行过婚礼之后,依然引到休息室里,暂时休息。一会儿,傧相重新将她引上礼堂,这时宾客都退了,男家老少约有一二十位,随便地坐在那边,一出来,就见自己公公,引了一二个妇人一块向前来。挤挨着公公是位五十上下的太太,清秋一看就明白,那是婆婆了。正面放了两把太师椅,铺了围垫,他两人过来就分左右坐下了。两个傧相把清秋引到下面,燕西却由身后转出来了。说道:“这是父亲和母亲。”说毕,声音放低了几倍道:“你三鞠躬。”清秋这里礼还没有行下去,老夫妇两人已站起来了,清秋行礼,他俩含着微笑,也微微一点头。礼毕,金铨道:“新妇今天也很累,其余只一鞠躬罢。”于是老夫妇俩站开,二姨太上来,她不坐了,只靠住椅子站着一点头下去。又其次,便是翠姨,她先笑道:“不敢当!不敢当!”连椅子边都没站过去,就是侧面立了。清秋偷眼一看,见她尖尖脸儿,薄敷胭脂,非常俊秀。穿了一件银红色的缎袍,腰身只小得有一把。起先还以为她不定是那位嫂子,这时燕西告诉她是三姨太,心里才明白,不料公公偌大年纪,还有这样花枝般的一位姨母,于是也是一鞠躬相见。她过去之后,哥嫂们便一对一对的由燕西介绍,都是彼此一鞠躬。清秋偷眼看这些人,都还罢了,惟有那三嫂一双眼睛很是厉害,一刹那之间,如电光一般,在人周身绕了一遍。这时,道之笑着从人丛中走了出来道:“老七,我的情形特别一点,用不着介绍,我为你们的事,多少总出了一点儿力,你两个人给我三鞠躬谢一谢,成不成?”燕西笑着答道:“成!你请上。”道之道:“别忙,我还有一个人儿。”于是回过手去对身后连招了几下,刘守华一见,就笑着出来了。燕西真个陪着清秋向他们二人三鞠躬。他们夫妇走了,敏之、润之、梅丽,都是认识的,只一齐走出来,平行了一鞠躬。行完礼之后,金太太就走过来了,因对四个傧相道:“各位请休息休息罢,小姐们都忙累了。”又对梅丽道:“牵新娘子到新房里去罢。”梅丽颔首,就引清秋到上房里来。
清秋只觉转过几重院子,还绕几道走廊,进了一个海棠叶式的门内,旁边一道小曲廊,通到上房。上房是三楼三底,一所中西合璧的屋子。屋外是道宽廊,照样的有四根朱漆圆柱,由上通下,所以摺扇门窗,齐上朱漆,好在并没有配上一点其它的颜色,倒也不见得俗。窗扇里只糊着白纸和白纱,也不用其他的颜色。沿着走廊,垂了八盏纱罩电灯,也只是牙黄色的。清秋一看,倒觉不是那样热闹,心里倒是一喜。院子里有一株盘枝松树,虽不很大,已经高出屋脊,此外有几株小松,却很矮。西屋角边,栽了有一丛竹子,这时虽半已凋黄,倒是很紧密。此外就是几堆石头,上面兀自挂着枯藤,却没有别的点缀。走进屋子里去,屋子都是雕着仿古摺扇,糊了西洋图案花纸,左边一个木雕大月亮门,垂了湖水色的双合帷幔。帷幔里面两只四五尺高的镂花铜柱烛台,插着一双假的红烛,这正是清秋往落花胡同初见燕西的时候所看到的,乃是两个红玻璃罩,里面藏着小电灯泡。屋里的木器家具,一律是雕花紫檀木的,这因为清秋说过,在中国的图画上,看到古来那些木器,含有美术意味,很是古雅,所以燕西就按照她的话,妥办起来。有些东西是家里的,有些东西还是在旧王府里买出来的。清秋进展之后,便有秋香、小兰给她除了喜纱,让到床上坐了。床也是紫檀的架子,清秋以为必是硬梆梆的,可是一坐下去,才知道下面也安有绷簧。心想,这些东西,不知是谁所办?没一样不令人称心合意的。这样好屋子,不说有一生一世享受,就是能住个十天半月,此生也就不枉了。刚才在家里那一番的愁闷,到了此时都已去个干净。心里欢喜,脸上愁痕自然也就去个干净。那新人所应有的喜色,就充满了眉宇之间。
这时,看新娘子的,也就拥满了内外屋。金太太含着笑容,也跟着来了。一看人如此之多,便道:“这里地方小,许多客,挤窄得很。”就有人道:“好极了,叫新娘子出来招待招待罢。听说新娘子,也是个新人物,还害臊吗?”金太太笑道:“害臊是不会害臊的,不过她是生人,一切事都摸不着头脑,恐怕弄得招待不周。”大家又笑着说:“不周也不要紧,请她出来坐一坐,谈一谈就行了。”金太太见众意如此,是不可拂逆的。便走进屋子去。清秋一见婆婆进门,就站起来了。这时,她除了喜纱,穿着一件水红绣花缎的袍子,头发上束着匝花瓣,显得很是年轻。金太太看了,不免发生疼爱之心,就走上前,握着她的手说道:“许多来宾,都要你招待,你就出去见见他们罢。”清秋听到婆婆这样说,就答应了出去。走到这种生地方来,所见的又没有一个熟人,在这里却要作主人,招待来宾,自然有些心慌,这也只好自己极力地镇静,免得发慌。偏是自己一出垂幔,满屋子女宾劈劈啪啪就鼓起掌来。这样一来,倒越弄得她有些不好意思。还是梅丽比较和她熟些,就引她在屋旁边一张椅子上坐下,就对大家笑着说道:“人出来了,你们有什么话和人家谈就说吧。”玉芬也在这里,却微微一笑道:“我们这位新弟媳,和姐妹真是投机,没过门之前,大姐妹三,就好得了不得。过了门之后,你瞧我八妹,又是这样勇于做一个保护者。天下事都是个缘法,有了缘,随便怎样疏远,都会亲密起来的。所以人常说,有缘千里来相会,无缘对面不相逢。我们老七和新娘子,自然是一对玉人儿,可是事先谁也不会想到这一段婚姻的。”玉芬这一篇话,清秋还不能十分明了,以为不过是说笑而已。梅丽一听,就知道话里有话,只是当了许多亲戚朋友,又是在新娘子面前,这话简直不好回驳,也就只好含糊对她笑了一笑。其中就有一个女宾说道:“我们把七爷请来吧?让他来报告恋爱的经过。”玉芬笑道:“这里全是女宾,用不着他来,我看我们还是请新娘子报告罢。老七这段婚姻,纯粹是自由恋爱的结果,比一切婚姻,都要有趣,当事人要能说一说,那我们就比听小说还有味。这里都是女宾,新娘子要说也方便得多。请新娘子把这种好情史,告诉我们一点,不知诸位赞成不赞成?”她这样一说,大家都狂喊着赞成,加上还有几个人,夹在里面鼓掌。清秋到了这时,也不知道应该怎样表示好?只臊得低着了头,将身子扭过一边去。有几个活泼些的女太太们,就围绕清秋身边来,一定要她说。清秋无可如何,只得站起来说道:“真是对诸位不住,我向来没有演说过,实在说不出来,请诸位原谅!”玉芬道:“不,新娘子撒谎,我听老七说过,新娘子最会演说,在天安门开大会还登过台呢。”清秋道:“没有这回事,三嫂子大概是听错了。”众女宾听了这话,哪里肯信?只是要清秋说,还有人说道:“新娘子若是不演说,就是看这些来宾不起,我们一点面子也没有了,那我们也不好意思在这里待着,戏快开台了,我们听戏去罢。”金太太见大家逼得新娘子太厉害,便由屋里走出来,笑道:“诸位,我也不为着谁,有一句最公道的话,和大家说一说。结婚要报告恋爱经过,这也是有的。但是向来都是新郎报告,没有新妇报告的,除了小姐,其余诸位,都是当过新娘子的,诸位当新娘子的时候,也报告恋爱经过没有?若是都没有报告过,舍下的新娘子,也就不能例外。”金太太这几句极公道的话,却成了极强硬的话,谁也没有法子来反驳,都只说金太太疼爱新娘过分一点。金太太给大家碰了一个钉子,恐怕人家不愿意,便笑道:“我们那老七是脸皮厚的,诸位尽管要他报告,新娘子请诸位原谅罢,给大家鞠一个躬道谢。”清秋明知这是婆婆使的金蝉脱壳之计,正好趁此下场。因此,当真斯斯文文地给大家鞠了一躬。大家明知她婆媳演了一出双簧,但是人家做得很光滑,有什么法子呢?就有人提议道:“前面戏开演了,我们听戏去罢。”于是也就借着这么机会,一阵风似的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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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边戏厅里,本很干净,鹏振就欢喜邀了他一班朋友,在这里玩票儿。这回家里有大戏,他们更收拾得清楚,早已仿了外面新式大戏院的办法,一排一排,都改了藤座椅。象这样的人家,当然是男女不分座,不过靠左有一圈圈地方,是女宾的特殊地位,女宾有不愿男宾混杂的,可以上那儿去。但是来的女宾,却没有故意坐在那儿去的。燕西本来在前面陪客,他觉得太腻了,家里有现成的戏,不能不来看一看,因此,他趁着大家欢喜之际,一溜就溜到戏场里来,随便找了个位子坐下。一回头倒平空添了一桩心事,原来那位舞友邱惜珍女士,正坐在身边,只隔了一个空位子。燕西还没有开口,她先就笑道:“七爷,恭喜啊!怎么有工夫来听戏?”她说这话,燕西倒不知所答,不觉先笑了一笑。本来一个男子,不能娶尽天下的好女子,也不能说一个男子在女友中娶了一位做夫人,就对不住其他的女友。可是很怪,燕西这个时候,好象见了什么女友,都有些对不住人家似的。加以邱惜珍和本人讨论电影及跳舞,感情又特别一点,所以她恭喜一声,似乎这里面都含有什么刺激意味似的。因含着笑坐近一个位子来,笑道:“以先我怎么没有看见你?”邱惜珍道:“你们行大礼的时候,我就参与的,还鼓了掌欢迎你的新夫人呢。那个时候,你全副精神,都在新娘身上了,哪会看见女友呢?”燕西笑道:“言重言重!”邱惜珍且不理他,半站起身来,对那边座位上招了一招,燕西看时,那边位上也有个女子起身点头。邱惜珍笑道:“回头再谈。”说毕,她起身到那边了。燕西碰了一鼻子灰,没意思得很。心想,这样看起来,无论男子和女子,还是不结婚的好,结了婚身子有所属,就不能得大多数的人来怜爱了。怪不得,我们
兄弟中,从前以我交女友最容易,而今看起来,恐怕也要取消资格了。”
燕西正在这里想入非非,忽然有个人,啪的一声,在他肩膀上拍了一下。燕西一回头,原来是孟继祖笑嘻嘻地站在身后。他道:“大家到处找你,你倒在这儿快活!”燕西拉着他的手道:“何妨坐着听一两出戏呢?”孟继祖道:“今天的戏,无非是凑个热闹劲儿,有什么看头?”说到这里,后面跟来一大班人。最前面就是他们诗社里的朋友韩独清、沈从众。他们自从上年诗社一会而后,常引燕西作为文字朋友。这次燕西结婚,韩独清做了十首七绝,工楷写了,用个镜框子架着,送到金宅来。他既发起了这个事,诗社里的朋友,少不得都照办。燕西知道,他们的诗都不大高明,若是挂在礼堂上,恐怕父亲看了说闲话,因此,只把七八架镜屏,都在新房的楼上挂了,料着那个地方,父亲是不会去的。不料这韩先生他偏留心这件事,到了金家前前后后,找了一个周,却不见同会诗友的大作,自己满心想借这个机会露上一露,不料一点影子没有。大为扫兴之下,这时见了燕西,他首先就说道:“燕西兄,我们做的那几首歪诗,是临时凑起来的,实在不高明。”燕西道:“好极了,都好。”说到这里,低了声音笑道:“我把你们的作品都列在新房楼上,明天我要引新娘子看看你们的大作呢。”韩独清听说他的作品挂在新房楼上,他高兴得了不得,将手一拍道:“这话是真吗?我知道新娘子文学不错,我们一定要请新娘赐和几首。”说时,两手一扬,声音非常之高。韩独清这样说,他是要表示自己会作诗,好让大家知道。燕西连忙拉住他的手道:“别嚷别嚷!”韩独清见燕西不是那样高兴的样子,就不敢追着向下说。接上他们诗社里的那位老前辈杨慎己先生,也就跟着来了,手上拿了帽子,老远地就一步一个长揖,高举到了鼻尖,口里可就说道:“恭喜恭喜。”燕西一看,事情不好,搬了这些个醋缸到戏场里来,非把戏场上人全酸走不可。便起身道:“我们到客厅里去坐坐。”杨慎己晃着身躯道:“我看燕西兄大有和我们联句之意。独清兄,继祖兄,走,我们联句去。趁着良辰吉日,诗酒联欢,多么地好!比在这里听戏,不强得多吗?”燕西巴不得他们走,自己引导,就把他们引将出来,一直引到小客厅里。杨慎己并不住地摸着胡子道:“今日催妆之诗,未可少也。”说时,连摇了两下头。孔学尼笑道:“新娘子都进房几个钟头了,还催什么妆?催新娘上妆到婆婆家来了,催于何有?”杨慎己先是一时高兴,把话说错了,这里要更正,已是来不及,便笑道:“对了对了!某有过,人必知之,我是说花烛之诗,一个不留神,就说出催妆诗来了。该打该打!我听说新娘子天才极高,今天晚上不要学那苏小妹三难新郎吧?”这句话倒把孟继祖提醒了,笑道:“今天晚上新房里是有意思的,我们要斯斯文文地闹一闹才好。”孔学尼对孟继祖×碎J眼,笑道:“可不许作煞风景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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