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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
他到巴黎的时候心里非常不好过。从奥里维死了以后,这是克利斯朵夫第一次回来。他本来是永远不想再看见这个城市的。从车站到旅馆的路上,他坐在马车里简直不大敢向车外张望。最初几天,他老躲在房里不愿意出门。一想到在门外等着他的那些往事,他就有一阵悲怆。但究竟是哪一种悲怆呢?自己弄清楚了没有呢?他自以为怕看到往事活生生的跳出来,或者看到过去的面目都已经死了,那是使他更痛苦的:——他的悲怆可是这种恐惧造成的吗?……其实对于旧梦重温的痛苦,一个人的本能无形中已经发动了所有的机智,有了防备。因此,他挑了一个——(也许自己不觉得)——和从前住的区域离得很远的旅馆。初次上街散步的时候,到音乐厅去指挥预奏会的时候,重新接触巴黎生活的时候,他先还闭着眼睛,不愿意看到眼前的景象,一味固执着只看到从前的景象。他对自己再三说着:“是的,这是我认识的,认识的……”
艺术界和政界仍旧是那么专横那么混乱。广场上仍旧是同样的市集。只有演员的角色换过了:当年的革命党变了布尔乔亚,超人变了时髦人物。以前的无党无派人士正在压迫现在的无党无派人士。二十年前的青年如今比他们当初攻击的老头儿更保守;他们的批评家不承认新来的人有生活的权利。表面上什么都没改变。
但实际上什么都改变了……
“朋友,请你原谅!你真好,不埋怨我这么久没信给你。你的来信使我非常快慰。几星期以来,我心乱如麻。人亡物在,故旧星散。你不在眼前尤迫使我怅然若失。和我生离死别的人,在我周围造成了一片可怕的空虚。一切我和你讲起过的老朋友都不见了。夜莺——(你该记得她的歌声罢,——就在那可悲可喜的夜晚,我在人堆里徘徊,在一面镜子里看见了你对我望着的眼睛。)——夜莺实现了她目标并不太高的理想,得了一笔小小的遗产,住到诺曼底去了;她在那儿管着一个农庄。亚诺先生告老了,夫妇两人回到他们的南方,住在翁热附近的一个小城里。我那时代的名人,死的死了,倒的倒了;唯有几个老朽的木头人,二十年前在艺术上政治上初露头角的,现在还做着他们的戏,老戴着那副假面具。除了这些面具以外,我连一个人也认不出来了。我觉得他们好似站在坟墓上扯鬼脸。这种感想真是可怕。——并且我初到这儿的时期,生理上也很不舒服:离开了你们灿烂的阳光,跑到这灰暗的北方!看到种种事物的丑恶,黯淡的屋子,某些穹窿与某些纪念建筑物上的庸俗的线条,过去从来没注意到的,现在都使我受罪。而精神气氛也不见得使我更愉快。
可是我没有理由抱怨巴黎人。人家对我的态度跟从前大不同了。仿佛我在离开巴黎的几年中变了名流。这些恕不多谈了,我知道那是怎么回事。他们在文章上口头上说我的好话,使我很感动,我很感谢他们。可是告诉你:我觉得自己和从前攻击我的人倒比现在恭维我的人更接近……这是我的错,我知道。别埋怨我!有一个时间我心里有点惶惑。那是应有之事。现在可好了。我明白了。是的,你打发我回到社会里来是对的。那时我的孤独把我埋在了沙堆里。扮查拉图斯特拉①的角色是不卫生的。生命的波流消逝了,从我们身上消逝了。必有一个时间,我们只能成为一片沙漠。要在沙土底下掘一条新的水道通到大江必须花许多艰苦的日子。——这一点现在已经办到了。我不觉得眼花了。我又赶上了大江。我瞧着,我看到……①查拉图斯特拉为七世纪时伊朗宗教的复兴运动者。尼采假托其名宣传超人哲学,著为《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假定他在山中隐居十年,然后悟道。
唉,朋友,法国人这个民族多古怪!二十年前我以为他们完了……不料他们又望前了。亲爱的奥里维曾经对我预言,我疑心他是欺骗自己。当时怎么能相信他的话呢?法兰西跟它的巴黎一样到处是土堆瓦砾,给人拆得东一个窟窿,西一个窟窿。我曾经说:他们把什么都毁了……不是一个蛀虫式的民族是什么!——哪知它竟是一个海狸②式的民族。人家以为他们死抓着残垣断瓦的时候,他们却就拿这些残垣断瓦奠定他们新都的基础。此刻我看见到处都在动工盖屋子,这真叫做:一件事情成功的时候,连傻子都会懂得……②海狸善于破坏陆地树木,用以建造它们海中的巢穴,其整齐工巧不下于人间的村镇。
其实,法国人的骚动混乱依然如故。你一定要习惯之后,才能在喧哗扰攘之中辨别出各尽本分的劳动者。这些人,你是知道的,不能做一件事而不爬在屋上把事情大声叫喊出来,也不能做着自己的事而不非难邻人的工作。的确,这种作风使最清楚的头脑也会搅糊涂的。可是象我这样在他们中间混了靠十年之后,不会再给他们的叫叫嚷嚷骗过去了。你会发觉那是他们刺激工作的一种方法。尽管咭咭呱呱的说个不停,他们手里也忙个不停;每个营造厂都在盖它的屋子,结果整个城市都翻造好了。最了不起的是全部的建筑并不怎么不调和。虽然各人坚持各人的论调,大家的头脑却长得一个样儿。别瞧他们一片混乱,骨子里有的是共同的本能,有的是民族的逻辑,它的作用跟纪律一样。而归根结蒂,这纪律也许比一个普鲁士联队的纪律更可靠。
到处都是对于建设的兴致与热诚:在政治上,社会主义者与国家主义者争先恐后的工作,想把松懈的政权加以巩固;在艺术上,有的想为特权阶级重建一座贵族的古宫,有的想替大众造一所广厦,给集体灵魂歌唱:一方面是光复过去,一方面是缔造未来。而且不论做些什么,那些灵巧的动物老是在构造同样的细胞。他们海狸式的或是蜜蜂式的本能,使他们在几百年中完成了同样的行为,找到了同样的形式。最激烈的革命分子也许(不自觉的)和最古老的传统结合得最密切。在工团组织中,在最优秀的青年作家中,我发见不少人有中古时代的灵魂。
现在我对于他们骚动的作风重新习惯以后,我就心里很高兴的看着他们工作。老实说:我太老了,太孤僻了,待在他们的屋子里不会觉得舒畅;我需要自由的空气。但他们究竟是极优秀的工人。这是他们最高的德性。它把一般最平庸的最腐化的人也超升了。他们的艺术家的审美感又是多么灵敏!我从前还不大注意。那是你点醒我的。罗马的阳光使我睁开了眼睛。你们文艺复兴期的人物使我懂得了这里的作家。德彪西的一页乐谱,罗丹的一座半身像,舒阿莱的一句散文,都是跟你们一五○○年代的人物同一血统的。
使我不快的事这儿并不是不多。我又遇到了当年节场上的熟人,曾经激起我多少义愤的人。他们并没有改变。可是我,我改变了,不敢再对他们严厉了。赶到我忍不住要对这种人不留余地的批判一顿的时候,我就对自己说:你没有这权利。你自以为是强者,可是做的事比这些人更要不得。——同时我也弄明白了,世界上原来没有一件东西没用的,便是最下贱的人在悲剧中间也有他们的角色。腐败的享乐主义者,不可向迩的无道德主义者,完成了他们那种白蚁式的任务;摇摇欲坠的屋子,先得拆了才好重造。犹太人也尽了他们神圣的使命,这使命是在一切别的民族中成为一个异族,从世界的这一头到那一头织成一个人类大同的网。他们把各民族中间的知识壁垒推倒,为通灵的理性开辟出一个自由的天地。最下流的腐蚀分子,冷嘲热讽的破坏分子,便是在毁灭我们对于过去的信仰,杀害我们亲爱的死者的时候,无形中也是为了神圣的事业工作,这了新生而工作。国际的银行家固然造成多多少少的祸害来满足他们凶残的欲望,骨子里也是不由自主的和那些要打倒他们的革命家站在一条线上,为未来的世界大同努力,而且他们的贡献比幼稚的和平主义者更实际。
你瞧,我老了,不会再咬人了,牙齿钝了。在戏院里我不再象一般天真的观众那样咒骂演员,诟辱卖国贼了。
慈悲的女神,我只跟你谈我的事,可是我心里只想着你。你才不知道我对自己多么气恼呢!那个‘自我’压迫我,把我淹没了。那是上帝挂在我脖子上的重负。我真想拿它放在你的脚下!当然是可怜的礼物……你的脚生来是为踏在柔软的泥土和清脆可听的砂上的,我还看到这双亲爱的脚懒洋洋的踏在铺满风信花的草坪上呢……(你有没有再上陶里阿别庄去过?)……走不多时你的脚已经累了!现在你又斜躺在你平时最喜欢的地方,在客室的尽里头,手托着下巴颏儿,拿着一本书,可并不看。你那么慈祥的听着我,没十分留意我的话:因为我使你厌烦。你为了增加耐性,有时想着你自己的念头;但你是殷勤的,体贴的,留着神不让我生气,偶尔有一言半语把你从极远的地方叫回来的时候,你那惘然若失的眼睛立刻会装出聚精会神的模样。而我,嘴里说着话,其实跟你一样的心不在焉,也不大听见我自己的声音;我一边留神我的话在你脸上引起的反应,一边在我心坎里听到另外一套话;那是我没有对你说出来的,和我嘴里说的完全相反的,可是你,慈悲的女神,你都清清楚楚的听到了,只是假装没听见。
再会了。我想你不久会重新见到我。我不会在这儿无精打采的呆下去的。音乐会举行过了,还有什么事可做呢?——我亲你的两个孩子,亲他们可爱的脸蛋。那是你的出品:我亲了他们不是应该满足了吗?……克利斯朵夫”
“慈悲的女神”的复信是这样写的:“朋友,我就在你回想得那么清楚的客厅的一角收到你的信;我看一忽儿,让你的信休息一忽儿,让我自己也象信一样的休息一忽儿!别笑我!这个办法可以使你的信显得更长。这样我跟它消磨了一个下半天。孩子们问我老看不完的看着什么。我说是你的一封信。奥洛拉瞧了瞧信纸,不胜同情的说:唷!写一封这样长的信真是受罪罗!我解释给她听,这可不是我给你的罚课,而是我们在一块儿谈话。她听着一声不响,带着弟弟溜到隔壁屋子玩去了;过了一会,正当雷翁那罗大声嚷嚷的时候,我听见奥洛拉说:别嚷;妈妈正在跟克利斯朵夫先生谈话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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