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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狄公吃一大惊,忙接过简报溜了一遍,又扔给陶甘:“这帮贼竟走在我前头了!本来我想走私案的破获已指日可待,现在看来我们还得重新开始。应奎等三人的骨头早已烂在枯井或树洞里了,难怪乔泰、马荣找不到他们的踪迹,而如今这个唯一能抓住的关键人物刘掌柜又与人斗殴而死,一线活丝在此掐断。”狄公一屁股坐倒在大师椅上,神情阴郁地望着陶甘出神,一面愤愤地用力抖着他那又长又黑的大胡子。
陶甘慢慢用手指绕卷着颊上那颗痣上的三根长毛,半晌说:“此刻就对黄鹤面馆所有的伙计进行一次出其不意的刑讯,或许还能拈出根新的线头。”
“不!”狄公道:“刘掌柜对帮他偷运两箱货物的人尚且如此残忍,非置之于死地不甘休、他会留下个把知情人在他的面馆里?事实上他的上司对他都实施了残忍的灭口手段。”
狄公恢复了平静,他一面摇着鹅毛扇,一面从容地说道:“万茂才的被杀我认为与那个走私案密切相关,我有一种预兆,只要我们能成功地侦破万茂才案子,就不愁破获不了那走私案。”
衙卒将沈云押进了书斋。
狄公见那沈云黝黑的鹅蛋脸上一对深情脉脉的大眼睛极富于表情,樱桃小口之上悬着一梁高挺的鼻子,两条细长的凤眉如丹青画出一般。乌云似滋润的长发盖头披下,不施粉黛却顾盼流波,与她那粗陋的衫裙很不相称。她从容自若站定在书斋内。宛如一株水杨枝儿插在风里,一摇一摆,袅娜生姿,腰间一根黑丝绦,两只新葱似的玉手叉在腰间。
狄公和颜悦色地说:“沈小姐,衙里正在勘查万茂才的下落,我只想问你,你是在什么地方认识他的?”
沈云冷冷地看了狄公一眼:“老爷该是寻错人了,我不是犯人,不想回答莫名其妙的问话!”
“你知道我是县令,这里是衙门,你若是大胆藐视官府,小心打得你皮开肉绽。”
“我忍得住痛,我不怕鞭子、板子,我是被你们骗进来的,我有什么罪过?”沈云抗辩道。
“你这个猖狂的女子!你可知道单凭流窜和私娼两个罪名便可在你脸上刺上金印,发配充军!”狄公厉声说。
沈云的脸变白了,她满脸狐疑地望着狄公铁青的脸,乃娇莺般地开了腔:“老爷在上头坐着,小女子哪敢猖狂。只是我实在没有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我不信老万叔会说我什么坏话,绝对不会。我们在长安与一帮歹徒斗殴,我和哥哥都挨了刀,鲜血直流,正没奈何处,恰碰上这老万叔出来劝阻。那帮歹徒一见他都纷纷退避了。他开着一爿大生药铺子,家里很是富有。他将我们带到他的店里,用金疮药细心与我们贴敷,并谦恭温和地问这问那,我生来第一次见到这样的好心人,我们遇到的有钱人都是狗狼心肺的。从此后,我们常去他铺子拜访他。他常周济我们。有时还亲自带了东西来我们下处,所以我们便做了自家人。你是懂得我这话的意思的,总之我们经常在一处。他有大学问,待人合礼数,他不嫌我不识字,每回都耐着性子听我讲话,什么小事听过了都记在心里,背得出来。我很喜欢他,他也喜欢我。他已是五十多岁的人,但还像个年轻人一样行动好顽。”
“后来呢?”狄公深感兴趣。
“我们来往了一个多月,后来我们要离开长安去别处流浪,他只好同我们分手。临行他要给我一百两银子装束身子,我死活不受,我又不是妓女!但我哥哥却大骂我中了邪魔,连白花花的银子都不认了。我怎能厚着脸平白受人银子?他虽嘟囔,但也没可奈何。我们走了约一个月,一天在襄阳城里,老万叔突然闯进了我们的客栈,说要娶我去做他的姨太太。他说他要付给我哥哥一大笔财礼。我拒绝了老万叔,我不要他任何钱财,也不愿做他的姨太太。我喜欢自由自在,毫无羁束。叫我在夫人、太太跟前俯首帖耳或整天关在闺楼里听任别人服伺,这样的日子我一天也过不来。叵耐我哥哥却满口答应,一心要撮合这门亲事,尽日撺掇我,催逼我,打骂我。可他究竟也奈何我不得。老万叔也只得丧气地走了。
“又过了一个月。当我们来到祖籍汉水尾上一个山村时,老万叔又出现了。他说他已把长安那爿大药铺典卖了,他只身一人千里赶来加入我们一伙,死铁了心要随我们流浪。我哥哥起头还有些犹豫,这回我却一口应允。我们可以一起生活,一起流浪,但我不嫁他,更不要他一文铜钱。听说不要他钱,我哥哥可动了肝火,他抽来一根藤条,说我若再不答应向老万叔收钱,他便立刻打死我算了,还说要赶老万叔走。我无计奈何,只得同意老万叔每月交我哥哥三两银子,算是我们行会的老规矩,再说我哥哥一路上也教他些功夫、手段,那笔钱多少也有了个名目。直到昨天,老万叔和我们在一起将近有了一年。”
狄公听得入神,肚里只称新鲜,不觉问道:“那万茂才在长安家中,肥甘美酿,一日千金,过惯了阔绰舒泰的日子,怎耐得与你们一样跋涉奔波,风餐露宿。就是没有怨言,也难说会有个长性。”
“不,老万叔自从跟随了我们,天天喜笑颜开,心里极是舒坦,有歌有笑,从不听见有怨言。我有时劝他还是回长安去,何必同我们吃这莫名的苦。他笑着说,他从来没有这样快乐过,他说他对长安的生活早已厌倦,他的妻妾们一天到晚只是叨叨着一些琐碎小事,心胸浅狭,眼光如豆。他有几个儿子,但都不成材。他只喜欢他唯一的女儿,但女儿又与广州一个富商结了婚到南方去了。他说他在长安同行朋友天天酒宴,把个肠胃都弄坏了,打从跟了我们之后,肠胃竟都没了病,皮肉虽黑了点,但筋骨却比以往强壮得多了。我哥哥教他打拳,张旺教他钓鱼,他对这两件事专心极了,感情是着了迷。他很喜欢我,又很尊重我,从不粗鲁,从不犯怒,我与哥哥争吵时总一意护着我,耐心将我哥哥析服。”
“那么,万茂才一路总不忘拜访他的许多有钱的朋友吧?”狄公问道。
“他与那些有钱人早就没了来往。他说他最卑视有钱人,说他们心灵里浸满着铜臭,他说他自己也为富不仁。”
“万茂才一路上可带着大笔钱银?”
“老爷这又猜错了。他虽又傻又痴,但他头脑很精明。可以说他身上经常一个铜钱都没有,每当我们到了州县大埠,他便去当地的金银号领取现银,但他又将取来的钱托别人保管。你知道我哥哥是个手脚不干净的人,老万叔这一招是很精的。然而只要他一旦需要,他随时可以拿出一大笔钱来。这一点不假,这次我们到汉阳,他不知从哪家银号竟取出了五十两金子。听听!五十两黄澄澄的金子!我不知道他一下子取出这么多金子作何用处。我悄悄对他说,看在老天爷的面上,千万别在我哥哥前露眼,他见了这黄金保不定会做出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来。老万叔笑着说,他这五十两金子正是要送给我哥哥的,不过现在暂时有个存放的地方。第二天,他的背褡里真的只剩下一串铜钱了。”
“你可知道他从哪里取来这五十两金子,后来又存放在谁的手里?”狄公焦急地问道。
沈云耸了耸那狐狸一般尖削的肩膀,说道:“他自己的事都不瞒我,惟独是他的生意买卖他从来不吐一个字。我也不需打听,这与我无关。我是不喜欢他的钱和他的生意,我只是喜爱他为人的谦和和气度。不过刚来这汉阳的第一天,他告诉我哥哥他要去看望孔庙商场的一个什么掌柜。我哥哥问他莫非以前曾来过这汉阳,他回答说只是第一回来,但这里却有他的朋友。”
“你最后见到万茂才是什么时候?”
“昨夜晚饭之前。他说去一个朋友家吃晚饭,便再也不见回来。我想他多半是与我们混腻了,又不好意思明说,便偷偷地溜回长安去了。当然这是他自己的事,没有人可以管束他,但他却不该蒙混我们。就在他走之前他还认真对我说,这回他拿定了主意,他说等他回来我们便可以看他的一片真心了。他因何不就说拿定主意结束我们间的来往呢?如果他直说了,我倒是有点舍不得,以后还会想念他。如今这么不明不白地走了,岂不污了他当初一片拳拳真心,被人看了取笑去。尤其是我哥哥更会将他狗血喷头地大骂一通。”
“他说了没有到哪个朋友家里去?”狄公问。
“没说。我猜来会不会又去找孔庙商场的那个什么掌柜了。”
狄公微微点头,一面又去衣袖里取出那枚金戒指放在桌上,问道:“沈云,你说你从来不要万茂才的钱财,那你又为何要将他的这枚戒指送到当铺去?”
“不!老爷的话说到哪里去了。这枚戒指是老万叔祖上传下的宝物,我岂会要他的?他见我喜欢,便让我戴着玩,戴了两天我便还了他。那一天我们恰好路过一家大当铺,我便好奇地进去与这戒指估价,这仅仅是好玩而已。不意那当铺的掌柜却缠住了我不放,说了许多腌脏话,我正经了脸,抽身便跑出了那当铺。那天也是合当多事,我刚跑出那当铺,迎面正撞见一个高个儿后生家,他一把扯定我的胳膊就要做嘴,说我是他的心肝肉儿。我正待泼口叫骂,老万叔赶过来拉开了他的手,说‘休得无礼!光天化日竟敢调戏我的女儿。’那后生直愣愣了眼正待撒野,我哥哥上前一把扭着他的胳膊狠狠扇了几下巴掌。那后生被人打了反咧嘴嘻笑了一下,踉踉跄跄,歪扭着脖子去了,我疑心是个呆痴。——老万叔对我们兄妹也真像个父亲一般,我不信他会上衙门告我们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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