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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呀?求你看在上帝的份上,给我口水喝吧!噢,我快渴死了!”
探望汤姆的人是卡西。她连忙放下手中的灯,从瓶子里倒水出来,扶着汤姆的头喂他喝。汤姆早就渴死了,他急不可待地一杯接一杯地喝着。
“想怎么喝就怎么喝吧!”她安慰道,“我明白这种难受的滋味。像今天晚上出来送水给你这类人喝,已经很多次了。”
“太太,我太感激你了。”汤姆说道——喝足水以后。
“你不需要称呼我太太!我与你没有什么两样,都是令人怜悯的奴隶,可能我低贱的地位还比不上你。”她满怀感触地说。起身走到门边,拉着一床铺有浸过冷水的亚麻布的席子进来了。“过来吧,不幸的兄弟,移到这床草席上来吧!”
遍体鳞伤的汤姆费了好大的劲,才把僵硬的身体移到席子上,一接触清凉的亚麻布,汤姆感觉到比以前舒服多了,伤口也不那么疼痛了。
这个女人曾经护理过好多被打伤的病人,因此她明白如何减轻痛苦的方法。接着她又替汤姆试了其它几种,现在汤姆感觉到舒服多了。
“哦,”叫卡西的女人一边忙着把汤姆的头放到一个用烂棉絮充的枕头上一边说:“我能为你做的就这些了。”
汤姆连忙向她道了谢。那女人坐在他身边的一块地板上,用手环抱膝盖一声不吭地凝视前方,带着一种属于酸涩和怜悯的表情。她头上的帽沿倾向一边,露出一头黑色曲卷似波浪般的长发,极不规矩地散落在她美丽而忧伤的脸蛋两旁。
“我不幸的兄弟,你不知道你这样做有多傻吗?”她最终忍不住喊了出来,“根本毫无半点用处!我承认,你的确勇敢,你做得也有理。但对他那种人,做这些根本起不了作用,纯粹是劳力伤神。你要清楚自已被魔鬼捏在手里,他是世界上最不讲理的恶棍!他蛮横得不容任何人不向他屈服。”
“向他屈服!”汤姆惊慌地瞪大了眼睛,在他经受肉皮之苦、倍受煎熬的时候,难道他没有这么想过吗?这个女人似乎是他眼里唯一诱惑他的化身,他在心里不停地苦苦挣扎。
“噢!上帝,我的主啊!”他呻吟着,“我不能屈服!”
“求助上帝根本没有什么用,他不会听到你的呼叫,”那女人万般肯定地说,“我不相信世界上有真正的上帝,假设有的话,他也不肯帮助我们这些可怜人,他肯定站在我们的敌人那边。不论白天和黑夜,所有的一切事情似乎都与我们过不去,这跟下地狱又有什么区别呢?既然这样我们为什么不下地狱?”
听她这么说,汤姆不禁闭上了眼睛浑身颤抖,他害怕听到这些诅咒上帝,谩骂神灵的话。
“你不明白,”那女人接着又说道,“对这里的事,你可能还不太了解,我就是明白得太彻底了。自从来到这个鬼地方呆了五年,不管是我的灵魂还是我的肉体几乎每天都在遭受着无穷尽的践踏和折磨,我憎恨他就像憎恨魔鬼那样深恶痛绝!生活在这孤岛般的鬼庄园里,几乎与人世隔绝,方圆几十英里围着的全是沼泽地。在这儿根本找不出一个白人,就算你被他活活烧死,被烫死了,还是被剁成肉酱亦或把你捆起来让猎狗撕成碎片,都没有人来管你,也没有人能替你作证。在这里上帝的准则和人类制订的法律根本是滑稽之谈,对我们派不上任何用场。我们没有任何自由和保障!你再仔细看看这个人!世界上什么坏事他都干得出来。如果我把这个鬼庄园里亲眼看见的事通通捅出来,恐怕没有一个人不被吓得浑身颤抖、毛骨悚然。反抗如果能够有用的话,难道我还会继续跟他睡在一块吗?我也曾受过很好的教育,也知道廉耻和尊严。但他,天啦!你知道他以前算个什么屁东西?现在又是个什么玩意儿的暴君吗?!五年了,整整五年,我还是没有逃出他的魔掌,还是迫不得已和他住在一块。每天每夜,我没有一分钟不在痛骂我自己,诅咒自己为什么还要活在世上?你不是不知道,他现在又弄了个女人来,那女人很年轻,据说才十五岁。听她自己说她是很虔诚的。她曾有个教她读《圣经》的女主人。天啦!她竟然把《圣经》也带到了这个鬼庄园来了,真是天大的笑话。”那女人狂放而伤感地笑出了眼泪,这种奇怪的笑声久久回荡在这间破屋子里。
周围是无穷尽的恐怖黑暗,汤姆双手交叉地放在胸口,终于叫了出来,“噢!仁慈的上帝!尊敬的上帝啊!您是不会忘掉我们这些可怜人的,您睁开眼睛看看吧!上帝,我快没命了!”
那女人沉着脸继续说:“所有和你一起做苦工的那帮可怜人又算什么屁东西呢?!他们根本不值得你去为他们受罪,一旦给予他们机会,他们就会反目成仇联手欺压你。他们对待曾同他们一起共患难的兄弟的态度不会比凶残再好到哪里去,你休想用仁慈来感化他们,换取他们的和平,你所有的做法无疑只是徒劳,根本毫无用处。”
“所有受灾害可怜的人类啊!”汤姆叹惜道,“究竟是什么促使善良的他们变得凶狠、恶毒起来的呢?如果有一天我会疲倦的话,说不定我也会慢慢适应他们的暴敛行为,到最后跟他们也没什么两样!不!不!决不!太太!我现在一无所有了,我已经失去了心爱的妻子、可爱的儿女、美好的家庭和我仁慈的主人,假如她们还在的话,就算活一星期,我也会重获幸福。现在没有一样属于我的东西了,我将永远都不会再重获她们。我已经失去了幸福的天堂,我再也不能失去可贵的灵魂,跟别人一样变成一个可恶人。”
“但是上帝也不能因此而怪罪我们呀!”女人说,“他毫无理由怪罪我们,落到今天这种地步,我们完全是被邪恶逼出来的。就算他要找人治罪的话,也只能找引导我们走向罪恶的主人。”
“你说得很对,”汤姆说,“即使这样可也帮不了我们呀!我们不能作恶!一旦我某天跟桑博一样使坏,一样狠毒地对待无辜的苦难人们,追究是什么使我变成这样子已经不太重要,对我本身来说,我真正担心的是我变质的本性呀!”
那女人吃惊地瞪着汤姆,仿佛她没想到会得到这样的回答。她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说:“一点不错。噢!上帝呀!为什么?唉!唉!唉!”她一连几声哀叹,一下子跌坐在地,仿佛矛盾的心理和悲痛的现实让她心力憔悴,再也支撑不了她。
空气一下子变得紧张起来,彼此都能听到对方的呼吸。又过了一会儿汤姆微弱地低呼:“太太,我请求您帮我个忙。”
那女人迅速地站直了身体,她的神情马上又变得坚定起来,和平时没有两一样。
“太太,我记得他们把我的衣服扔在房间的某个角落里,那件外衣的口袋里装着我的《圣经》,麻烦您!太太,帮我拿过来。”
卡西走了过去,从那件外衣的衣袋里掏出了《圣经》。汤姆很快地翻动书页,当翻到做了明显标记而且磨损得很旧的那页书时,他停了下来,上面说的是关于救世主使人类得以解放而自己死前惨遭恶遇的过程。
“太太,您必须帮我一把,念这段给我听,它要比喝水更令我解渴。”
卡西仍然露出冷漠的神情,拿起那本书仔细地看了那段。然后,她开始高声地、动情地读起了这段悲壮而华丽的描写,声调优美、柔和,非同一般。读到动情处时,她常常会声音哽咽,偶尔竟颤抖得读不出来。每到这个时候,她干脆停下来,竭力抑制激动的感情一直到她完全镇定以后才继续读下去,重新恢复常态。“父啊,你们不要怪罪他们,因为他们不晓得自己的所作所为”当她读到这句感人肺腑的话时,她麻木地丢掉了手中的书本放声痛哭,披散在她肩上那又厚又黑的卷发随着身体的抽动也动感地颤抖起来。
汤姆陪着她无声地流泪,时而发出几声哀鸣。
“假如我们能够坚定自己的意志向他学习,那就好了!”汤姆说,“为什么他做起来是那么容易,轻而易举,而我们却倍经苦难、费尽心机也难以达到?噢,上帝,救救我们吧!仁慈的耶稣基督!我求你了!”
过了半斗烟工夫,汤姆又说道:“太太,在每件事情上您都可能比我强。但这并不说明您不能从我身上学到一些东西。您说上帝也没站到我们这边,他无视我们惨遭虐待和欺凌,太太!但请您也看看他自己的亲生儿子——我们的荣耀,神圣的耶稣主,他的遭遇也不好呀!难道他逃离了穷困和劳苦了吗?你和我都没有落到他那种卑微的地位。所以,上帝他并没有遗忘我们,这一点我敢肯定。《圣经》上面告诉我们,如果能够忍耐也一定跟他一样可以替自己作主。但是我们不认他,他又哪能认我们呢?甚至救世主和他的门徒们都遭受了灾难。《圣经》上说,他们是被石头砸死、被利锯分身的。他们披着羊皮四处奔走,受穷、受难、受害。我们不应该因为自己生活得不幸福,就觉得上帝不管我们,没替我们作主。如果我们不向邪恶让步、相信上帝与我们同在,我们肯定能发现事情并非那样。”
“可是他为什么要把我们安排在这个地方呢?除了变成魔鬼我们几乎无路可走。”女人问他。
“我有信心让自己不跟着他们作恶。”汤姆回答。
“好吧!你就等着看吧!”卡西又说,“我太了解他们了,明天他们又会在你面前出现,使出新花招对付你,一直到你屈服为止!”
“上帝,”汤姆求助道,“你要拯救我的灵魂啊!噢!仁慈的耶稣基督!我不能屈服的,求您救我一把吧!”
“我的天啊!”卡西说,“你不要试图祈祷,这种发泄的方式我以前见得多了!但他们最终没有一个人能坚持下去,都屈服了。埃米琳起先也坚持着,同你有一样的想法。但她又能坚持多久呢?汤姆,你必须放弃善良和那份执着,只有这样他才会让你活着。”
“就这么决定了,我宁愿选择死亡!”汤姆悲伤地说,“如果他们愿意的话,想怎么折磨我就怎么折磨我吧!反正是快要死去的人了。但在我选择死亡的那一刻,他们就不能抑制我了,我没有向他们屈服。上帝知道,他会陪我一块面临灾难的。现在我很清醒,就这么决定了。”
卡西没再答话,她端坐在那儿,眼睛死死地盯着一个地方。
“也许它是个好主意,”她自言自语道,“至少那些已经屈服了的人,他们就没希望了!他们已经失去了灵魂,我们每天生活在污秽肮脏的地方,因此也愈来愈表现得厌恶一切,到最后就讨厌自己了!我不止一次想到要死,可我却缺乏胆量去死!完了!完了!我彻底完蛋了!现在的我压根就没比当年的我坚毅啊!”
“喏,你看看我,”她很快地说,“你看我现在变成咋样了。我从小就是在有钱人家的家庭中长大的,现在我首先记起的就是我家富丽堂皇的客厅;我总是打扮得像个高贵的小公主,跟在客人后面在大厅里玩耍。他们老是称赞我——漂亮可爱的娃娃。我家的窗户开得特别大,上面装着落地玻璃,玻璃的外面是个很大的花园,以前我总是跟我的姐妹们在一起,喜欢在花园的那棵蜜桔树下捉迷藏。稍微长大后,我被父亲送进了一所教会学校。在那里我学了几乎我能学的东西:音乐,法语,刺绣等等,没有一样我学不会的。不幸的那年是在我十四岁的时候,父亲突然去世,我从学校赶回家参加他的葬礼。遗产清查时,我们才发现家里所有的财产还远远不够抵押他的债务。债主们在盘点账本时,把我也加进了一份子。我的母亲原来是个女奴,所以父亲曾一度希望我获得自由。谁料在他未办清手续之前就去世了。我的父亲原本健健康康的,在临死之前两个小时还很正常(他是新奥尔良市第一批霍乱的受害者之一)。父亲去世后的第二天,我的后娘带着她自己的亲生儿女去了她母亲的庄园。那两天里,我觉得他们一个个对我的态度都有所改变,但我不明白究竟是为什么?当时他们请了一个年轻的律师来办理一切事情。我记得他没有一天不到我家,也喜欢和我聊天——他说话的态度很好。有一天,他突然带了个小伙子来到我的面前,我现在还觉得他是我今生见过最帅的一个男孩。那天晚上,我永远也忘不了。我们在花园里漫步,是他的温柔和友善抚平了我当时那颗受创伤又孤单寂寞的心。他对我说,他已经爱上我好久好久了,在我上教会学校之前,他就已经注意到我了。他非常愿意助我一臂之力,做我当时的保护人。换而言之,是他花了两千美元买下了我,我已经完全属于他了。但他并没有告诉我,他隐瞒了这些,所以我挺乐意也自然地跟了他!他是我眼中英俊、善良而又高贵的王子,我以为我找到了幸福,我把自己当作世界上最幸福的女人!他带我住在一幢很漂亮的房子里,里面有佣人、马车、家具和华丽的衣服……世界上所有可以用金钱换来的东西,他都给了我。但是我并非看重这些物品,我只在乎他的人,我是那么地爱他,我关心他胜过关心我自己和自己的灵魂。他要我做什么,我都依了他,我对他的爱简直无可挑剔。”
“我今生只求过他一次,我太希望他能娶我为妻了。我心里想,他那么爱我,我几乎成了他心目中完美的女神,如果我真像他自己说的那样的话,他肯定愿意和我结婚,给我名份。但他却始终对我说,那是绝对不可能的事。慢慢地我就被他说服了。我相信了他的话,只要在上帝面前彼此忠诚,我们就是夫妻。如果这不是骗人的鬼话,那么,我就是他的妻子了,难道还有谁能否认我那时对他的忠贞不渝吗?跟他相处的日子,我每天都在察言观色,分析研究他的一笑一怒。整整七年的时间里,我默默地为他付出,这难道不是为了讨他欢心吗?有一次,他得了黄热病,我一直不宽衣带地侍候了他二十天,一刻都不离开他。我一个人替他喂药,替他做佣人侍候他的一切事情,什么事都是我一个人干的。他病愈之后,对我也是百般呵护,说我是他的天使,救了他一条命。后来我们有了两个可爱的孩子。大的叫亨利,是个男孩,他和他的父亲简直一模一样,他也有一双美丽的大眼睛,头上长着一圈圈的卷发,服贴地耷在同样美丽的小脑袋上。他的气质和天赋也像极了他父亲。至于那个小埃利斯,他说长得像我一样漂亮,他老喜欢夸我,说我是他见过全路易斯安那州最美丽的女人,他还说我和两个孩子是他的命根子,生命的全部,他为有我和两个孩子而感到高兴和自豪。我总是喜欢把我的两个孩子打扮得漂漂亮亮,在好天气的日子里由他带着我们坐上敞篷马车到野外去兜风。每当听到路人对我们加以评价的时候,他会特别开心,乐得像个孩子似的趴在我的耳边赞美我和孩子几句。噢!那时候我是多么开心啊!我总觉得上帝赐恩于我,我真正成了世界上最幸福的女人了,但就在我陶醉在幸福中的时候,恶运也随即而来。他的一个表兄弟要到新奥尔良来玩。兄弟俩的感情特别深,他很重视那位表兄。可不知为什么,自从我见他第一面起,我就害怕再见到他。我有一种预感,好像老觉得他会给我带来不幸似的。他特别喜欢跟亨利一块出去玩,但每次总是很晚才回来。亨利的性情极为高傲、难驯。我想说什么,可我什么话都不敢说,我唯一能做的只有保持沉默。后来他又带着亨利上赌场,亨利那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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