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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 消融(第2页)

这时,他们决定分开。勘测员已经看够了此处的一切,打算立刻动身,沿着来大本营的小径返回边界。我丈夫拒绝回去,因为根据日志中的记录,他怀疑“通过进入地点以同样方式返回也许是个陷阱”。由于一路向北都没有遇到任何障碍,我丈夫渐渐地“开始怀疑关于边界的整个概念”,不过他仍无法将“这种强烈的感觉”拼凑成连贯一致的理论。

在对勘探过程的直接记述中,也夹杂着一些较为私人的评述,其中大部分我不太愿意在此概括,除了有一段,跟X区域和我俩的关系有关:

看了那么多,经历了那么多,就算是在艰难的时刻,我仍希望你在此。我希望我们同时成为志愿者。在这里,在北进的路途中,我可以更了解你。假如你不想开口,我们不必讲话。那不会使我感到困扰。完全不会。我们也无需返回,可以一路往前,直到无法继续前进。

我开始缓慢而痛苦地意识到他这份日记的真正含义。除了外表喜好交际,我丈夫还有一个内在的自我,假如我聪明一点,让他越过我的警戒线,或许就能发现这一事实。但是,当然了,我没有这么做。我只是让潮水坑和吞噬塑料的真菌越过警戒线,却没有给他机会。日记中最让我难受的就是这一点。在我俩的矛盾中,他也有一部分责任——逼得我太紧,索要得太多,试图寻找我内心中并不存在的东西。但我若是走出去,与他在中途汇合,便仍可保持自身的完整。然而现在,一切都太迟了。

他的个人观察记录包括许多小细节。距离灯塔不远处的海边岩石上有个潮水坑,他在页边空白处对其进行了描述。还有一段很长的记述,是关于一只剪嘴鸥的罕见行为,它试图利用退潮时露出水面且嵌满牡蛎的岩石杀死一条大鱼。日记的底页封套里塞着一些潮水坑的照片。封套中还小心地收藏着几朵干花,一条细长的种荚,若干稀有的叶片。我丈夫本来对这些毫不关心;观察剪嘴鸥,并写下一页纸的记录,这对他来说需要极大的专注力。我知道,这些内容是给我一个人看的。日志中并无示爱的语句,但那正是我能理解他用意的原因之一。他知道我有多讨厌类似于“爱”这样的字眼。

最后一段是他回到灯塔时写的,“我要沿着海岸重新北上,但并非徒步。废弃的村庄里有一条小船,虽然已塌陷腐烂,但灯塔外的那道墙可提供足够木材用以修补。我将沿着海岸线一路前进,抵达那座岛屿,甚至更远处。假如你真有读到这篇日记,那就是我要前往的目的地”。在这一整片变异的生态系统中,是否可能存在更特殊的环境——处于地下塔影响范围的边缘,但仍未受到边界的影响?

读完日记,我脑中反复呈现出丈夫乘着修复的小船出海的画面,穿过飞溅的浪花,抵达远处平静的海面。这一景象让我感到欣慰。他沿着海岸线北上,并在此种体验中寻找逝去日子里琐碎的欢乐记忆。我为他感到强烈的骄傲。这需要决心,需要勇气,也使我俩贴得更近,比从前共处时更亲密。

在隐约纷乱的思绪中,我心想,他是否仍继续写日记。另外,那海豚的眼睛看上去如此熟悉,除了跟人类太相像,是否还有其他原因?但我很快就打消了这一荒谬的念头;有些疑问假如迟迟得不到答案,便会把你毁掉。

我的伤势已减退为呼吸时持续但可控的疼痛。到了傍晚,光亮感如同惊起的飞鸟一般再次从肺部窜上来,直抵咽喉,我感觉嘴里冒出一丝丝光雾。这并非出于偶然。我想起心理学家身上泛出的荧光,远远望去,就像求援信号。我打了个激灵。不能再等到早晨,哪怕这只是预示着遥远的未来。我现在就要回地下塔去。那是我唯一该去的地方。我留下突击步枪和其他枪械,只带了一支枪。我也留下匕首和背包,只是将水壶系到腰带上。我带着相机,但半路上改变主意,将它弃置在一块石头旁。记录的冲动只会让我分心,而且拍照也不如取样重要。灯塔里有数十年的日志在等着我。许多年前就有勘探队在此书写日记。这毫无意义,简直就是浪费,而其沉重的压力几乎再次令我陷入不安。

我带了电筒,但发现凭自己身上发出的绿光就能看清。我在黑暗中潜行,沿着小路迅速向地下塔前进。两排高耸的松树之间,是黑色无云的天空,代表着广阔无垠的苍穹。成千上万闪烁的光点并未被边界或人工照明掩盖,我可以一览无余。小时候,我跟所有人一样仰望夜空,寻找流星。成人之后,我常常坐在海边小屋的房顶上,后来,又在那片空地里抬头观望,不过并非寻找流星,而是观察固定的星辰。我试图想象,在这些遥远的天界潮水坑里居住着何种生命。此刻,我发现散布于黑暗天空中的群星有点怪异,它们构成了混沌的新图案。然而就在前一晚,熟悉的星座仍给予我安慰。是因为我现在才看清吗?我是否比想象中离家更远?这一想法不该带来阴郁的满足感。

我把面罩紧紧覆在口鼻之上,不知是想防止进一步感染,还是试图封堵光亮感。进入地下塔后,心跳声显得较为遥远。墙上文字的生物光更加强烈,而我裸露皮肤上的荧光似乎也相应增强,照亮了道路。除此之外,最初几层的感觉跟先前并无区别。我或许已熟悉塔的上段,但另有一个事实令人清醒:这是我第一次单独进入塔中。我沿着弧形的墙壁不断往下,唯有靠那不均匀的绿光驱散前方的黑暗,我越来越觉得会有东西从阴影里蹿出来攻击我。此时此刻,我很怀念勘测员,而且不得不强压下负疚感。尽管我集中精神,却仍被墙上的文字吸引。我试图将注意力放在地底更深处,但那些字不停地干扰我。阴影中的植被怀有恩典与仁慈,黑暗之花由此而生,其利齿将吞噬将支持将宣告时代的终结……

不久,我来到了发现人类学家尸体的地点,比我预期的更快。看到她依然躺在原地,我竟有些吃惊。周围是她琐碎的遗物——零星的破布、一个空背包、几支破试管,而她的脑袋呈现出不规则的轮廓。她浑身覆盖着一层浅色的有机组织,就像会动的毯子。我俯身凑近观察,发现那就是寄生于墙上文字间的细小手形生物。很难判断它们是在保护她,改变她,还是在分解她的尸体——同样也很难判断,我出发去灯塔时,是否真有另一个人类学家出现在大本营附近,被勘测员看到……

我没有停留,而是继续深入。

现在,塔的心跳出现了回音,而且变得更响。墙上的文字又显得较为新鲜,仿佛写完之后刚刚“干”。我察觉到心跳声底下还有一种持续的噪音,有点像静电嗞嗞作响。阴冷的霉腐味儿逐渐转变成更潮热腻味的气息。我发现自己在出汗。最关键的是,爬行者留下的痕迹在我脚下变得更新鲜、更黏滞。我尽量靠向右墙,以避开此种物质。而右边的墙也变了,一层薄薄的苔藓或地衣覆盖着墙面。我不想为了避开地上的东西而让后背紧贴着它,但我别无选择。

经过两小时的缓慢行进,塔的心跳几乎已达到令台阶震颤的程度,背景中的嗞嗞声演变为细碎的噼啪声,在我耳边回响,令我的身体随之战栗。由于闷热,我全身的衣服都被汗水浸湿。滞塞的空气让我想要揭下面罩,大口吸气。但我抵制住诱惑。已经很近了。我知道已经很近了,至于离什么近……我却不太清楚。

此处墙上的文字新鲜得就像要滴水一样,手形生物的数量比较少,即使有也呈握拳状,仿佛尚未真正苏醒。亡者已死却依然拥有生命只因腐烂并非代表遗忘而重生者在世间行走却不自知如获庇佑……

我顺着楼梯又往下转了一层,进入一段狭窄的直道,而在下一个弧度前……我看到了光。从墙壁后面看不见的地方,透出一道明亮的金色光芒,令我体内的光亮感蠢蠢欲动。嗞嗞声继续增强,尖锐刺耳,我耳朵里仿佛要滴出血来。掩盖一切的心跳声在我全身回荡。我感觉自己并非人类,而是一台淹没在传输信号中的接收机。光亮感仿佛从我嘴里喷涌而出,若隐若现,却遇到面罩的阻挡,于是我喘着气扯下面罩。我脑中出现一个念头,交还于授予者。但我并不清楚接受者是谁,而这对于构成我的所有细胞与思维的集合体来说又意味着什么。

你要明白,我现在不可能转身离开,就好像不可能让时间倒流。对未知的好奇强烈诱惑着我,迫使我的自由意志妥协。倘若不转过那墙角便中途退返地表……想象力将永远折磨着我。那一刻,我说服自己,哪怕拼死也要看个明白……无论那是什么。

我跨过界线,步入下方的光亮之中。

在岩石湾的最后几个月中,有一天晚上,我发现自己极度焦躁不安。当时,我的研究经费已确定不能再续,而且也还没有找到新工作的希望。我又从酒吧带回一个陌生人,试图让自己分心,不过他几小时前就走了。我有一种无法摆脱的清醒感,然而我也依然醉酒。我决定钻进卡车,前往潮水坑,尽管这是愚蠢而危险的举动。我要对那些隐藏的生命来个突然袭击。我总觉得,潮水坑在夜间没人观察的时候会发生变化。也许当你研究一样东西太久,便会产生这种感觉。我一眼就能区分出两颗不同的海葵,假如潮水坑里的居民有谁犯了错,我也立刻就能把它揪出来。

我停好卡车,用钥匙圈上的小电筒照明,沿着蜿蜒的小径前往沙滩。我蹚入浅滩,爬上平整的岩石。我真的很想让自己迷失于此地。在这一生中,人们总是说我自控力太强,但其实完全不是那么回事。我从未真正有过控制,也从不想要控制。

那一晚,尽管有上千个理由责怪他人,但我知道自己犯了错。没有填写报告,没有专注于工作。现场记录的数据零乱无序。提供研究资金的机构绝不会满意。我是潮水坑之间的女王,我的话即是法律,我写的报告随心所欲。如往常一样,我又误入歧途,因为我融入了周围环境,无法与其保持距离,保持间隔,也很难秉持客观的态度。

我凭着那点可怜的手电光在潮水坑之间行走,好几次失去平衡,险些摔倒。假如有人在监视——谁能保证没有呢?——他们看到的是一个喝得半醉、满嘴脏话、行为鲁莽的生物学家,她连续两年在荒郊野外游荡,失去了所有希望,虽然答应自己不要再孤单,却依然感觉孤独而脆弱。她做的事、她说的话,被社会贴上无礼或自私的标签。即使白天在潮水坑里观察到的已属奇迹,她却依然在那一晚继续搜寻。她甚至一边叫嚷嘶喊,一边在湿滑的岩石间打转,仿佛完全不怕失足跌落,摔裂头颅,脑门上沾满鲜血与贝壳。

然而事实上,虽然超出应得的回报——这究竟是我应得的吗?我真的只是在寻找熟悉的东西?——但我的确找到了奇迹,它自动在我面前现身。我看到一个较大的潮水坑里发出亮光,那预示着新的发现。我一时犹豫不决。我真的需要预兆吗?我真的需要新发现吗?还是只是想想而已?好吧,看来我是真的想要,因为我向它走去,而且忽然镇静下来,小心留意着脚下,缓步而行,以免摔破脑袋,再也看不到那潮水坑里的东西。

当我终于站在那里,双手撑着膝盖,望向潮水坑中,我看到一只罕见的六指海星,比平底锅还大,在静止的水中透出暗金色光芒,仿佛燃烧的火焰。我们行内人大多不称呼其学名,而是使用一个更为贴切的名字,“世界毁灭者”。它浑身覆满粗棘,身体边缘隐约可以看到精致透明的纤毛,尖端呈翠绿色。数千条纤毛推动它一路前进,搜寻猎物:其他较小的海星。我从未见过“世界毁灭者”,即使是水族馆里也没有。意外之下,我忘记了湿滑的岩石,重心一歪,差点儿跌落下去。我伸出胳膊,扶住潮水坑边缘,以保持平衡。

但我盯着它看得越久,就越难以理解此种生物,仿佛它变得越来越陌生。我也越发感觉自己一无所知——无论是对自然界,还是对生态系统。我抑郁的心情和海星黯淡的光线似乎会侵蚀理智。眼前的动物明明已在生物分类学中占据一席之地——早就被研究过,并记录在案——我却感觉无法将其抽象还原。假如我继续观察,相信到最后,我将不得不承认,我对自己也一无所知,而无论这是真是假,其实并不重要。

我终于将视线移开,站起身来,却无法分辨海天交接的边界,也无法分辨自己是面向着海水还是陆地。我完全迷失了方向,此刻唯一的航标就只有下方那闪烁的亮光。

当我转过墙角,首次面对爬行者,也是一种类似的体验,但强烈程度更要增加千倍。如果说多年前在岩石上,我无法分辨海洋与陆地,那么此刻,我已无法分辨楼梯与天花板。为保持平衡,我伸手扶墙,但墙壁在触碰之下仿佛凹陷进去,我挣扎着避免跌入墙中。

在塔底深处,我根本无法理解看到的一切,即使是此刻,我仍在努力将碎片拼合到一起。太多的未知形成沉重的压力,为消除这种压力,很难说我的脑子会如何填充空白。

我刚才是不是说看到金色的光芒?一旦完全转过墙角,它却不再是金色,而成了蓝绿色,我从未见过这种蓝绿色的光。强烈的光线耀眼炫目,仿佛有一种厚重的层次感。我根本无法看清强光里的影子,只能迫使自己摒弃视觉,专注于其他感官的反馈。

先前我听到的嗞嗞声,此刻变得像是冰晶碎裂声,逐渐增强,十分诡异。它开始在我脑中形成急促的曲调与节奏。我仿佛从遥远处隐约意识到,墙上的字也被注入了声音,只不过原先我听不见。震颤仿佛具有质感和重量,同时伴随着一股焦味儿,类似于焚烧的落叶,又像是远处有一台过热的巨型引擎。我舌头上则有盐水燃烧的味道。

没有文字可以……没有照片可以……

随着我适应亮光,爬行者也不断快速变化,似乎在嘲笑我的理解力。爬行者的影子仿佛经过许多块玻璃折射,又仿佛重重阴影构成的拱形通道。那怪物形似巨大的蛞蝓,四周还围绕着更为奇特的生物。它是一颗闪耀的恒星。我的双眼总是无法将其锁定,仿佛光靠视神经还不够似的。

接着,它向我扑来,在我模糊的视野中不断升高,升高,变得巨硕无比。那身影甚至扩展到看似不可能抵达的地方。它更像是一道屏障,一堵墙,一扇厚重而关闭的门,阻塞住楼梯。那并非一道光墙——金光、蓝光、绿光,存在于光谱中的颜色——而是一堵血肉之墙,只不过看上去像光。其内部含有锐利弯曲的形状,又有流水冻结后的纹理,四周似有活物慵懒地悬浮着,就像体态柔软的蝌蚪。它们位于我视野边缘,因此我无法判定,这是否跟眼睛里飘动的黑点一样是错觉,其实并不存在。

在这团零乱的光影中,爬行者仿佛展现出不同的特征——我处于半盲状态,但仍试图通过其他感官补偿——我似乎看到一条类似手臂的黑影,或者说幻影,正不停地往左边墙面上书写,模模糊糊地来回晃动,勾勒出各种形状,其进展缓慢而勤勉——通过一系列改造变换与调节校准来制造出文本。手臂上方,或许还有另一个黑影,近似于头颅的形状——但模糊不清,就好像我在浑浊的水中游泳,透过浓密的水藻,看见远处有个朦胧的影子。

我试图后撤,想要沿着阶梯悄悄爬回去,却无法办到。不知是爬行者已将我困住,还是大脑背叛了我,反正我动弹不得。

也许是爬行者在变化,也许是我反复失去意识,又反复醒来。有时候,那里似乎空无一物,文字仿佛自行出现,然后爬行者便忽然现身,接着又再次消失,唯一不变的就只有手臂的影子,以及文字不断被写出的意象。

当你拥有五种感官却依然不够,那还能如何?我依然无法真正看到它,就像在显微镜底下也无法看清它一样,这是最令我害怕的地方。为什么看不到?我想象着自己站在岩石湾的海星上方,海星越变越大,到最后,那不再是潮水坑,而是整个世界。我摇摇晃晃地站在它粗糙而光亮的表面,再次仰望夜空,它的光穿透我照向上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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