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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一次索科洛沃之行——理论上的决裂——紧张的处境——到那里去!到那里去!1
1840年我与别林斯基和解之后,我们这不多几个朋友之间没有再发生重大的分歧。差别是有的,个人的看法不尽相同,但来自共同原则的东西还是主要的。它是否能永远保持不变,我没有想过。但我们必然会到达那个界限,遇到那些障碍,于是有的人跨了过去,有的人却被拦住了。
过了三四年,我十分痛心地发现,从同一些原则出发,我们也可以得出不同的结论,这不是由于我们对这些原则理解不同,而是由于大家并不全都喜欢它们。
起先这些争论带有半开玩笑的性质。例如,列德金竭力从逻辑上论证精神的个体的存在,我们便取笑他,说这是小俄罗斯人的固执。谈到这里,我想起和蔼可亲的克留科夫最后讲过的一句笑话。那时他已病重,我与列德金坐在他的床边。这天天气阴沉,突然电光一闪,接着雷声大作。列德金走到窗前,放下了窗帘。
“为什么要放下窗帘?”我问他。
“放下的好,”克留科夫代他回答,“列德金是相信绝对精神的个体的存在的,所以他要把窗遮没,万一这个个体要用雷电打他的时候,便看不到他在我这儿了。”
可以想见,观点上的这种实质性分歧不可能老是停留在说笑阶段。
在我当时的日记中,有一页上写着下面这几句话,它们显然不是无所指的:“私人关系往往使人不能直抒己见。由于尊重人们的某些优秀品质,我们往往放弃对他们的激烈批评。必须有很大的毅力,才能含着眼泪,在卡米尔·德穆兰的判决书上签字。”2
这种对罗伯斯庇尔的毅力的赞美,已经孕育着1846年剧烈争论的种子。
我们接触到的问题不是偶然的;它们注定要发生,骑了马也无法逃避。这是认识道路上的花岗石障碍,一切时代都存在着,它们使人望而生畏,也使人跃跃欲试。彻底的自由主义必然使人走到面对社会问题的一步,科学也是这样,只要一个人信赖它,不停滞不前,它必然会把他带到这古老的礁石上;从古希腊的七位哲人3到康德和黑格尔,一切敢于思索的人都有过这经历。但大家不是简单地说明问题,而是几乎都想回避它们,结果徒然给它们蒙上了一层新的符号和寓意,以致直到今天,它们仍可怕地屹立着,舟子们不敢驶近它们,便自我安慰,说这根本不是岩石,只是幻觉中的雾影。
这一步是不容易的,但我相信我的友人们的力量和意志,况且他们不像别林斯基和我,不用重新探索航道。我与他在辩证法的迷宫中打转,最后只得跳出圈子,另找出路。他们眼前却有我们的先例,手中还有费尔巴哈的著作。但我一直不愿相信的事,最后也只得相信了:我们的友人们尽管不同意列德金的论证方式,实际上与他还是比与我们更为接近,他们的思想虽然独立不羁,有些真理却是他们所害怕的。除了别林斯基,我与所有的人,与格拉诺夫斯基和叶·科尔什,距离都逐渐远了。
我为这发现悲痛万分;使他们绊倒的门槛,一度曾形诸谈笑,现在却再也不能提了。论争是出于重新获致统一的内在需要,因为只有互相喊叫才能弄清谁站在哪里。
在我们自己明确我们理论上的分歧之前,新的一代已经察觉了,他们是非常接近我的观点的。莫斯科大学和皇村学校的青年,都竞相阅读我的《科学中的一知半解态度》和《论研究自然的信》,连神学校的学生也不例外。后面这一点,我是从谢·斯特罗戈诺夫伯爵处听到的,因为菲拉列特向他大发牢骚,威胁要采取精神防卫措施抵制这类有毒的食物。
大约在这同一时候,我从其他方面也听到了它们在教会学校学生中获得的成功。这对我是极大的安慰,我不能不在这里谈几句。
我认识莫斯科近郊的一个神父,他的儿子大约才十七岁,几次来找我要《祖国纪事》。这个腼腆的小伙子几乎什么也不讲,红了脸,显得手足无措,拿了书便匆匆走了。但他的脸聪明而开朗,很得我的好感,最后我打破了他那种缺乏自信的稚气,与他谈起了《祖国纪事》。他非常仔细和孜孜不倦地阅读的,正是它上面的那些哲学论文。他告诉我,高年级学生怎样如饥似渴地读我对各种体系的历史叙述,他们在受到布尔梅斯特和沃尔弗4的哲学的熏陶之后,读到我这些文章感到多么惊讶。
青年人从此不时来找我,我有充分时间考察他的才能和工作能力。
“毕业后您打算做什么?”一天我问他。
“出家做教士。”他红着脸回答。
“要是您想当教士,那等待着您的命运,您认真考虑过吗?”
“我不可能选择,我的父亲坚决反对我从事世俗职业。我会得到充分的时间来读书。”
“请您不要生我的气,”我说,“但我不能不把我的意见坦白告诉您。您的谈吐,您毫不加以掩饰的思想方法,您对我的著作的赞许,加上我对您的命运的真心关怀,以及我的年龄,使我似乎有权对您说这些话。穿上教士的长袍之前,您要郑重考虑。脱下比穿上难得多,可是穿着它很可能使您感到窒息。我向您提一个非常简单的问题:您说,您学的神学中是否有一条教理是您绝对信仰的?”
青年人垂下视线,沉默了一会儿,说道:
“我不能在您面前撒谎——没有!”
“我知道这样。现在您想想您的未来吧。您这一辈子不得不每天当着众人的面大声撒谎,背弃真理,而这是违反宗教精神的罪恶,一种明知故犯的、有意识的罪行。您当得成这种两面派吗?您的全部社会存在都将成为弄虚作假。您有何颜面面对诚心祈祷的人,如何用天堂和灵魂不灭来安慰垂死者,如何为人赎免罪过?何况还要您开导分裂派教徒,审问他们!”
“这多可怕!多可怕哟!”青年人说,垂头丧气地、不安地走了。
第二天晚上,他又来了。
“我来找您是为了告诉您,”他说,“您的话,我再三考虑过了。您完全正确,我不能担当神职。您放心,我宁可当兵也不做教士。”
我与他热烈握手,答应有机会时尽我的力量劝他的父亲。
这样,我也为挽救一个生灵尽了我的责任,至少我为他的得救出了力。
大学生的哲学倾向,我看得更清楚。1845年,我听了整整一学年比较解剖学。在课堂和解剖室中,我认识了新一代的青年。
他们的倾向完全是现实主义的,即是彻底科学的。值得注意的是,几乎所有的皇村学校学生都是这种倾向。尼古拉那疑神疑鬼的、死气沉沉的专制统治把皇村学校撵出了美丽的花园5,但它仍是培养人才的伟大温床,普希金的遗言,诗人的祝福,比政府野蛮粗暴的打击更强大。6
我要为来到莫斯科大学的皇村学校学生欢呼,这是新的坚强的一代。
就是这些大学青年,怀着年轻人的热情和迫不及待的心理,投入了刚出现在他们面前的现实主义新天地,以他们朝气蓬勃的清醒意识看出了我是怎么讲的,我们与格拉诺夫斯基的分歧又在哪里。他们热爱他,但是开始反对他的“浪漫主义”了7。他们无疑希望我说服他站在我们一边,认为别林斯基和我才是他们的哲学观点的代表者。
这样到了1846年。格拉诺夫斯基开始了新的公开讲学。整个莫斯科重又聚集在他的讲台周围,他那娓娓动人的、含意深刻的讲演再度震动了人们的心弦;但是第一次讲学的饱满热情和兴奋情绪已大为逊色,仿佛他疲倦了,或者某种他还不能掌握的思想占有了他,妨碍了他。我们很久以后看到,事情确实这样。
在3月份的一次讲演中,我们共同认识的一个朋友急匆匆跑来报告:奥加辽夫和萨京从国外回来了。
我们已几年不见,也很少通信,不知他们……怎么啦?我与格拉诺夫斯基怀着激烈跳动的心赶往他们所在的雅尔饭店。啊,这是他们,终于回来了,变得多了,胡髭那么长,几年不见……我们问长道短,开始闲聊,虽然心里想讲的是另一些话。
我们小组的人终于又几乎全部会面——现在又可以像从前那么生活了。
1845年夏,我们住在索科洛沃的别墅中。索科洛沃,这是莫斯科县美丽的一角,离城二十来俄里,在通往特维尔的大道旁边。我们租了那儿一幢不太大的主人住宅,周围像一片花园,一直铺展到山麓的小河旁。它的一边是我们大俄罗斯种满庄稼的辽阔田野,另一边是一望无际的优美风光,难怪主人把那儿的一所亭子题名为“美景亭”。
索科洛沃本来属于鲁缅采夫伯爵家。他们在18世纪是豪富的贵族地主,尽管有各式各样的短处,在欣赏能力上他们却高人一等,为他们的后辈所望尘莫及。莫斯科河边这些古老的贵族庄园和乡村无比美好,尤其是那些还未经最近两代子孙改建和翻修过的地方。
我们在那儿过得很愉快。没有出现过遮没夏日天空的任何浓厚乌云;在这花园中,我们尽情工作,尽情玩乐。凯切尔的唠叨少了,虽然有时他还要把眉毛扬得老高,带着强烈的表情说一些叫人难堪的话。格拉诺夫斯基和叶·科尔什几乎每逢周末必然来耽搁一夜,有时甚至挨到星期一才走。米·谢8也租了一所别墅,离我们的不远。他常常徒步走来,像拿破仑在朗伍德那样9戴一顶阔边帽子,穿着白上衣,手提一篮采集的蘑菇,说说笑笑,唱些小俄罗斯曲子,讲几则故事,引得大家捧腹大笑,我想,终生为世界的罪孽以泪洗面的约翰10,听了这些故事也会破涕为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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