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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多少个水手和船长消失了,
他们高高兴兴踏上遥远的旅途,
走向了这黑暗的地平线……
多少人无声无息地消逝了……1
维·雨果
我怀着一颗颤抖的心,一种痛苦的欢悦,那神经质的、也许还是近乎恐怖的欢悦,望着那些人的信,这些人是我年轻时见过,或者虽未见过,但由于他们的言论、他们的作品而爱过的,但现在他们都不在了。
不久前,我在《雅典娜》上读到卡拉姆津的信,在《图书杂志》上读到普希金的信时2,又体验了一次那种感情。整整好几天,他们一直在我眼前,不仅他们,还有他们那个时代,他们的全部处境,在我想起它们的时候,读到它们的时候,都随着这些信一起复活了——还有1812年和1825年,亚历山大皇帝,当时的书籍和服装,也在我的眼前出现了。
这些信像在冰雪下度过了冬季的枯叶,令人想起另一个夏季,它那炎热的或温暖的夜晚,那一去不复返的日子,你仿佛又看到了那枝叶茂盛的栎树,看到风怎样把叶子吹到地上,尽管现在栎树已不再在你的头顶喧闹,也不会再像书中那样以它的全部力量使你感到压抑了。信中那形形色色的内容,那无拘无束的轻松语调,那日常的琐事,把写信的人又唤回到我们眼前。
可惜我保存的信不多。我的生活把我吹到了不同的海岸上,不同的土层中,我与许多人发生了关系,但是三次警察的袭击(一次在莫斯科,两次在巴黎)教育了我,我不再保留任何信件。1852年我离开意大利时,打算穿过压制一切的帝国,我销毁了不少我所宝贵的信件,但仿佛为了补偿这一点,我在伦敦又收到了我留在莫斯科的几札旧信。
从1825年起,飞速发展的形势越来越牵涉到每一个人,最后把大家汇集到了共同利益的洪流中。新信仰的建立,热烈的友谊,引起了繁忙的通信,它的发展逐渐演化成了不断扩大的内心自白……一切反映在、残留在信上,而且都是匆匆写下的,也就是没有经过粉饰和美化,一切沉积在那儿,保存在那儿,像变成化石的软体动物,似乎要在将来的最后审判中作证,或者为自己不公正的命运提出指责:“难道盛年的我竟是这样?”3——仿佛人的衰老是一种罪过。
但我首先要编选的,不是一生中这年轻的、抒情的时期的信件。那留到以后吧。现在我要发表的是十几封信,写信的大多是知名的、我们所爱戴或尊重的人。
伊斯坎德尔
1859年3月1日
尼古拉·阿列克谢耶维奇·波列沃伊4的信
您知道我一向多么爱您和尊重您,因此我说我收到了您的信,心里有多么高兴,您一定相信,我的话是真诚的。这好消息对我说来真是宝贵的收获,多谢上帝,您安然无恙,没有气馁,您还在继续从事您的工作,有时也可以与您交换一些意见。振奋精神,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时间对一切是最宝贵的药物。我们还会见面,还会像从前那样怀着对人类无私的爱讨论哲学问题。现在首先要请您原谅,我收到您的来信后没有立即回信,请不要责怪我。原因在于我的彼得堡之行,这是我几乎没有料到、也没有打算过的,它占去了我差不多一个月的时间,后来又忙于一大堆琐事,加上我回来后身体一直不好;您不会相信,从我们分别以后,我在精神和物质方面经历的各种麻烦和不愉快有多少。莫斯科叫我这么讨厌,也许我会终于决定完全离开它;最低限度,今年夏天从六月起我要住在彼得堡。如果必要,我不得不继续从事我的活动,那么我就得在彼得堡把它继续下去——彼得堡像一个年轻的美人正在发育成长,取代在各方面日益衰老和虚弱的莫斯科。但将来究竟怎样,只有上帝知道,现在我还在莫斯科,不论什么时候,您想到什么,欢迎您写信给我。如果您想与出版界和读者建立什么联系,我乐意作您的中介人。您那篇谈霍夫曼5的文章,我收到了。我觉得,您对他的评价是适当的、正确的,但是如果您想发表这篇文章,那么请接受我友好的劝告:它在文字上还太粗糙,需要作些修改,同时,在送审前,应该删除一些语句。如果不进行这些修改,除了它们会给我们带来不愉快(哪怕这只是刊物的事)以外,我得问,这些语句有什么意义?问题在于实质,不在于表达方式。如果您相信我,我愿意为您代劳,从政治和文字上负责对您的文章作一些修正,然后把它交给任何一份刊物都行。但未经您的许可,我不便对它作任何改动,当然,在未经修正前,我认为不宜把它交给别人。请您相信,我把您当作兄弟一样,希望您一切顺利,我深信,您目前的处境不会长久,只要您在各方面小心一些即可。我想,您目前也许正处在委屈和愤慨的状态,但是我们谁在生活道路上没有经历过坎坷和不幸呢?多谢上帝,但愿我们只是在青年时期感受到这种沉重的痛苦。以后我们对周围一切的看法和态度,会发生多大的变化啊!伟大的上帝!我亲自体验过,也仍在体验着这一切,而我还只有
四十岁。在二十岁和四十岁之间,一个人的观点和理解会截然不同,距离极大。令兄告诉我,您在研究地理和统计学6,这是好事!可惜在历史方面,您那个地方还是一片空白。关于它只能说:人们生活着,至于谁生活着,为了什么生活,只有上帝知道。然而,如果有什么有趣的发现,请告诉我。我对俄国历史是深感兴趣的。如果您愿意,我可以讲给您听许多历史轶事。历史正是现在所需要的。看来,我们的整个文学都在倒退。我现在的通信处是:莫斯科诺文斯基镇库特林区九受难者教区萨福诺夫院子。恭候回音,并向您致以最尊敬、最忠诚的问候。
尼·波列沃伊7
1836年2月25日于莫斯科
选自维萨里昂·格里戈里耶维奇·别林斯基的信8
(一)
亲爱的赫尔岑,我早已非常想跟你谈谈,谈谈这,谈谈那,谈谈你的《关于研究自然的信》9,谈谈你的短文《论偏爱》10,谈谈你优秀的中篇小说11——它显示了你新的才能,在我看来这是超过了你一切旧的才能的(除了你关于哥白尼和雅罗波尔克·沃江斯基等等的小品文)12——谈谈你的才能的真正方向和意义,还谈谈其他许多事。但是一直没有机会,没有时间。然而我始终在等着你,有一次由于赫尔茨先生13的到来,我还空欢喜了一场,因为我以为通报的是赫尔岑先生要见我。最近我听说,你打算走了,不是明年春天,就是明年秋天。那么其余一切以后再说吧,现在我写信给你,不是要谈你,而是谈我自己,谈我本人的事。首先,请你伸出手来,保证这儿所写的一切在得到允许以前,必须在你和你的朋友们之间严格保守秘密。
事情是这样的,我现在已决定脱离《祖国纪事》。这心愿早已存在,但我一直想通过巧妙的方式来付诸实现,这是我的幻想,事实证明它不比马尼罗夫先生14的幻想高明多少,只是痴心妄想。现在我看清楚了,这一切都是废话,必须采取更普通更困难的、但也是更实际的措施。但首先是理由,其次才谈得到措施……杂志的定期性工作像吸血鬼一样吮吸着我的生命力。通常一个月中的两个星期,我得拼命地紧张地工作,写得手指麻木,连笔也握不住。另外两个礼拜,我像经历了两周的酒神节刚才清醒,便无所事事地游荡,连小说也懒得读。我的头脑,特别是记忆力衰退了,好像被压在堆积如山的俄国语言文学的垃圾和尘土下了。很清楚,我的健康损坏了。但是我并不厌恶工作,那篇长文《谈科利佐夫的生平和作品》是我在病中写的,我工作得很愉快。有个时候,我几乎在三周中写下了整整一本可以付印的书,这工作对我是甜蜜的,我为此感到愉快,欣慰,心情舒畅。因此,对我有害的、不能忍受的,只是定期的杂志工作,它使我头脑僵化,健康恶化,性情烦躁,何况我本来抑郁不乐,常常要为一些小事生气;但不是例行公事式的工作,却是我所喜爱的,对我有益的。这是第一个,也是首要的原因……
到复活节,我要出版一本大型的不定期丛刊15。陀思妥耶夫斯基给了我一篇小说。屠格涅夫给了我一篇小说和一首长诗。涅克拉索夫给了我一篇诗体幽默作品(《家》,在这方面他是个老手),帕纳耶夫16是一篇小说;这已经有五篇了,第六篇我自己写;我还打算向迈科夫17要一首诗。现在我向你提出,请你给我一篇小说或者一篇真实的故事!18如果除此以外你还能给我点轻松的、幽默的、适合报刊的东西,不论是有关生活、俄罗斯文学或两者兼而有之的东西,我都欢迎!当然,我要的不仅是轻松的作品,因此我也请格拉诺夫斯基写一篇历史文章,只要内容具有普遍兴趣,又以文学笔调出之即可。不论如何,请转告青年教授卡韦林19,他是否可以提供这类文章。他寄给了我他的讲稿的第一部分(我为此对他非常感谢),它写得好极了,它的基本观点是俄国历史具有自己的民族特色,与西欧历史的个性截然不同,这是个天才的见解,他的阐述也引人入胜。如果他能给我一篇文章,根据他的讲稿简单扼要地阐明这个思想,那么我真不知道该怎么感谢他了。我自己也预备写一篇文章,谈谈现代诗歌的意义。20这样,我就有了小说,幽默作品,诗歌,以及内容严肃的文章,可以出一本很好的丛刊了。现在谈谈你的小说。你在写《谁之罪》的下篇吗?如果它像上篇那么好,那是很了不起的;但是哪怕你在写另一部新作,而且写得更好,我也还是宁可看到《谁之罪》的下篇。安年科夫21定于1月8日动身。他在柏林会与库德里亚夫采夫22碰头,也许他也会给我一篇小说。安年科夫可能会寄给我旅途随笔之类的东西。我打算与奥利兴23出版科利佐夫的诗;他负责出版,利润对分,不过这是将来的事,到夏季再说。到复活节我可以完成俄国文学史的第一部分24。只要能度过开头的一段时间,我知道,以后就会好一些;我的工作可以轻松、愉快一些,而收入即使不能增加,至少不致减少。与你握手,并盼立即赐复。
维·别
1846年1月2日于圣彼得堡
(二)
亲爱的赫尔岑,你的立即复信使我无限感谢,这正是我翘首以待的。按照你的想法做吧。但是对你的新小说我恐怕指望不大了。丛刊必须在复活节前出版,时间不多了。现在已准备送审。我们的审查官不多,他们要管的事又太多,因此处理原稿总是拖拖拉拉;可以供你写新小说的时间看来很短,甚至没有。同时,丢下旧的不去完成,另写新的,会把两者都搞坏。
关于博特金25谈西班牙的信,没什么要说的;当然,你们寄来好了。安年科夫在八日走了,带走了我最后的欢乐,以致现在我的生活几乎已没有欢乐可言……
唉,兄弟们,我的健康不妙——很糟!有时各种无聊的念头都会钻进我的头脑,例如,留下妻子和女儿无衣无食,多么可怕等等。在去年秋天得病以前,跟现在相比,我真可算得大力士了。现在我在椅子上转个身都会累得喘不出气。
半年、甚至四个月的出国疗养,也许还能使我渡过危机,安然无恙地活上五六年。26贫穷不是罪恶,可是比罪恶更坏。穷人是不值钱的,他应该学会自己鄙视自己,他像贱民,甚至没有权利得到阳光。杂志的工作和彼得堡的气候葬送了我。
1846年1月14日于圣彼得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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