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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村女点头道:“你们要去药王庄,还是向东北方去的好。”锺兆文本是向西北而行,久等胡斐不来,心中烦躁,这才回头寻来,听那村女如此说,不耐之心立时尽去,低声笑道:“小兄弟,真有你的,又免得做哥哥的多走冤枉路。”胡斐却颇为怀疑,暗想:“倘若药王庄是在东北方,那么直截了当的指点便是,为什么说‘还是向东北方去的好’?”但不愿再向村女询问,于是引马向东北而去。
两人一阵急驰,奔出八九里,前面一片湖水,已无去路,只有一条小路通向西方。锺兆文骂道:“这丫头当真可恶,不肯指路那也罢了,却叫咱们大走错路。回去时得好好教训她一顿。”胡斐也是好生奇怪,自思并未得罪了她,何以要作弄自己,说道:“锺二哥,这乡下姑娘定和药王庄有什么干连。”锺兆文道:“嗯,你瞧出什么端倪没有?”胡斐道:“她一双眼珠子炯炯有神,说话的神态,也不像是没见过世面的乡下女子。”锺兆文一惊,道:“不错!她给你的那两棵花,还是快些抛了。”胡斐从怀中取出蓝花,只见花光娇艳,倒是不忍便此丢弃,说道:“小小两棵花儿,想来也无大碍!”于是仍旧放回怀中,纵马向西驰去。锺兆文在后叫道:“喂,还是小心些好。”胡斐含糊答应,一鞭向马臀抽去,向西飞奔。暮霭苍茫中,阵阵归鸦从头顶越过。突然之间,只见右手侧两个人俯身湖边,似在喝水。胡斐一勒马,待要询问,却见两人始终不动,心知有异,跳下马去,叫道:“劳驾!”两人仍是不动。锺兆文伸手一扳一人肩头,那人仰天翻倒,但见他双眼翻白,早已死去多时,脸上满是黑点,肌肉扭曲。甚是可怖,再瞧另一人时也是如此。锺兆文道:“中毒死的。”胡斐点点头,见两名死者身上都带着兵刀,说道:“毒手药王的对头?”锺兆文也点了点头。两人上马又行,这时天色渐黑,更觉前途凶险重重。又行一程。只见路旁草木稀疏,越是前行,草木越少,到后来地下光溜溜的一片,竟是寸草不生,大树小树更没一棵。胡斐心中起疑,勒马说道:“锺二哥,你瞧这里大是古怪。”锺兆文也已瞧出不对,道:“若是有人铲净刨绝,也必留下草根痕迹,我看……”他沉吟片刻,低声道:“那药王庄定在左近,想是他在土中下了剧毒,以致连草也没一根。”胡斐点了点头,心中惊惧,从包袱上撕下几根布条,将锺兆文所乘坐骑的马口缚住,然后缚上自己坐骑的马口。锺兆文知他生怕再向前行时遇到有毒草木,牲口嚼到便不免遇害,点了点头,暗赞他心思细密。
行不多时,远远望见一座房屋。走到近处,只见屋子的模样极是古怪,便似是一座大坟模样,无门无窗,黑黝黝的甚是阴森可怖。两人均想:“瞧这屋子的模样,那自然是药王庄了。”离屋数丈,有一排矮矮的小树环屋而生,树叶便似秋日枫叶一般,殷红如血,在暮色之中,令人瞧着不寒而栗。锺兆文平生浪荡江湖,什么凶险之事没有见过?他自己三兄弟便打扮成凶门丧主一般,令人见之生畏,但这时看到这般情景,心中也不禁突突乱跳,低声道:“怎么办?”胡斐道:“咱们以礼相求,随机应变。”于是纵马向前,行到离矮树丛数丈之处,下马牵了缰绳,朗声道:“鄂北锺兆文,晚辈辽东胡斐,特来向药王前辈请安。”这三句话每一字都从丹田送出,虽然并不如何响亮,但声闻里许,屋中人必自听得清清楚楚。过了半晌,屋中竟无半点动静。胡斐又说了一遍,圆屋之中仍是毫无应声,便似无人居住一般。胡斐又朗声道:“金面佛苗大侠中毒受伤,所用毒药,是奸人自前辈处盗来。敬请前辈慈悲,赐以解药。”
但不论他说什么,圆屋之中始终寂无声息。过了良久,天色更加黑了。胡斐低声道:“锺二哥,怎么办?”锺兆文道:“总不成眼看苗大侠瞎了双目,咱们便此空手而返。”胡斐道:“不错,便是龙潭虎穴,也得闯上一闯。”两人这时均已起了动武用强之意,心想那毒手药王虽然擅于使毒,武功却未必了得,软硬兼施,非得将解药取了到手不可。两人放下马匹,走向矮树。只见那一丛树生得枝叶紧密,不能穿过,锺兆文纵身一跃,便从树丛上飞越过去。他身在半空,鼻中猛然闻到一阵浓香,眼前一黑,登时晕眩,摔跌在树丛之内。胡斐一见大惊,跟着跃进,越过树丛顶上时,但觉奇香刺鼻,中人欲呕,胸口甚是烦恶。他一落地,忙伸手扶起锺兆文,探他鼻间尚有呼吸,只是双目紧闭,手指和颜面却是冰冷。
胡斐暗暗叫苦:“苗大侠的解药尚未求得,锺二哥却又中毒,瞧来我自己也已沾上毒气,只是还没发作而已。”当下身形一矮,直纵向圆屋之前,叫道:“药王前辈,晚辈空手前来拜庄,实无歹意,再不赐见,晚辈迫得无礼了。”他说了这话后,打量那圆屋的墙垣,只见自屋顶以至墙脚通体黑色,显然并非上木所构。他不敢伸手去推,但四下地里打扫得干净无比,连一块极细小的砖石也无法找到,于是从怀中摸出一锭银两,在墙上轻敲三下,果然铮铮铮的发出金属之声。他将银两放回怀中,一低头,鼻中忽然闻到一阵淡淡清香,精神为之一振,头脑本来昏昏沉沉,一闻到这香气,立时清明。他略略弯腰,香气更浓,原来这香气是从那村女所赠的蓝花上发出。胡斐心中一动:“看来这香气有解毒之功,她果然是一番好意。”他加快脚步,环绕圆屋奔了一周,非但找不到门窗,连小孔和细缝也没发见,心想难道屋中当真并无人居?否则毫无通风之处,怎能不给闷死?他手中没有兵刃,对这通体铁铸的圆屋实在无法可施。凝思片刻,从怀中取出蓝花,放在锺兆文鼻下,过不多时,果然他打了个喷嚏,悠悠醒转。胡斐大喜,心道:“那姑娘既有解毒之法,不如回去求她指点。”于是将一枝蓝花插在锺兆文襟上,自己手中拿了一枝,扶着锺兆文跃过矮树。他双足落地,忽听得圆屋中有人大声“咦!”的一下惊呼。声音隔着铁壁传来,颇为郁闷,但仍可听得出又是惊奇又是愤怒之意。
胡斐回头叫道:“药王前辈,可肯赐见一面么?”圆屋中寂然无声。他接连问了两声,对方再无声息。忽听得砰砰两响,重物倒地。胡斐回过头来,只见两匹坐骑同时摔倒,纵身过去一瞧,两匹马眼目紧闭,口吐黑沫,已然中毒断气,身上却没半点伤痕。
到此地步,两人不敢再在这险地多逗留,低声商量了几句,决意回去向村女求教,于是从原路赶回。锺兆文中毒后脚力疲惫,行一程歇一程,直到二更时分,才回到那村女的茅屋之前。黑夜之中,花圃中的蓝花香气馥郁,锺胡二人一闻之下,困累尽去,大感愉适。只见茅舍的窗中突然透出灯光,呀的一声,柴扉打开,那村女开门出来,说道:“请进来吧!只是乡下没什么款待,粗茶淡饭,怠慢了贵客。”胡斐听她出言不俗,忙抱拳道:“深夜叨扰,很是过意不去。”那村女微微一笑,闪身门旁,让两人进屋。胡斐踏进茅屋,见屋中木桌木凳,陈设也跟寻常农家无异,只是纤尘不染,干净得过了份,甚至连墙脚之下,板壁缝中,也冲洗得没留下半点灰土。这般清洁的模样,便似圆屋周遭一般,令人心中隐隐不安。
那村女道:“锺爷、胡爷请坐。”说着到厨下拿出两副碗筷,跟着托出三菜一汤,两大碗热气腾腾的白米饭。三碗菜是煎豆腐、鲜笋炒豆芽、草菇煮白菜,那汤则是咸菜豆瓣汤。虽是素菜,却也香气扑鼻。
两人奔驰了大半日,早就饿了。胡斐笑道:“多谢!”端起饭碗,提筷便吃。锺兆文心下大疑,寻思:“这饭菜她早就预备好了,显是料到我们去后必回。宁可饿死了,这饭却千万吃不得。”见那村女转身回入厨下,向胡斐使个眼色,低声道:“兄弟,我跟你说过,在药王庄三十里地之内,决不能饮食。你怎地忘了?”胡斐却想:“这位姑娘对我若有歹心,决不能送花给我。虽然防人之心不可无,但若是不吃此餐,那定是将她得罪了。”他正要回答,那村女又从厨下托出一只木盘,盘中一只小小木桶,装满了白饭。胡斐站起身来,说道:“多谢姑娘厚待,我们要请拜见令尊令堂。”那村女道:“我爹妈都过世了,这里便只我一人。”胡斐“啊”了一声,坐下来举筷便吃,三碗菜肴做得本自鲜美,胡斐为讨她喜欢,更是赞不绝口。
锺兆文心想:“你既不听我劝,那也无法,总不成两个一齐着了人家道儿。”向那村女道:“我适才晕去多时,肚子里很不舒服,不想吃饭。”那村女斟了一杯茶来,道:“那么请用一杯清茶。”锺兆文见茶水碧绿,清澈可爱,虽然口中大感干渴,仍然谢了一声,接过茶杯放在桌上,却不饮用。村女也不为意,见胡斐狼吞虎咽,吃了一碗又一碗,不由得眉梢眼角之间颇露喜色。胡斐瞧在眼里,心想我反正吃了,少吃若是中毒,多吃也是中毒,索性放开肚子,吃了四大碗白米饭,将三菜一汤吃得尽是碗底朝天。村女过来收拾,胡斐抢着把碗筷放在盘中,托到厨下,随手便在水缸中舀了水,将碗筷洗干净了,抹干放入橱中。
那村女洗镬扫地,两人一齐动手收拾。胡斐也不提起适才之事,见水缸中只剩下了小半缸水,拿了水桶,到门外小溪中挑了两担,将水缸装得满满。
挑完了水回到堂上,见锺兆文已伏在桌上睡了。那村女道:“乡下人家,没待客的地方,只好委屈胡爷,胡乱在长凳上睡一晚吧!”胡斐道:“姑娘不用客气!”只见她走进内室,轻轻将房门关上,却没听见落闩之声,心想这个姑娘孤零零的独居于此,竟敢让两个男子汉在屋中留宿,胆子却是不小,伸手轻推锺兆文的肩膀,低声道:“锺二哥,在长凳上睡得舒服些!”哪知这么轻轻一推,锺兆文竟应手而倒,砰的一声,跌在地下。胡斐大吃一惊,急忙抱着他腰扶起,在他脸上一摸,着手火滚,竟是发着高烧。胡斐忙道:“锺二哥,你怎么啦?”举油灯凑近瞧时,只见他满脸通红,宛似酒醉,口中鼻中更喷出阵阵极浓的酒气。胡斐大奇:“他连茶也不敢喝一口,怎么这一霎时之间,竟会醉倒?”又听他迷迷糊糊道:“我没醉,没有醉!来来来,跟你再喝三大碗!”跟着“五经魁首!”“四季发财!”的豁起拳来。胡斐一转念,知他定是着了那村女的手脚,他不肯吃饭饮茶,那村女却用什么奇妙法门,弄得他便似大醉一般,心中惊奇交集,不知是去求那村女救治呢,还是让他顺其自然,慢慢醒转,转念又想:“这是中毒,并非真的酒醉,未必便能自行清醒。”正在此时,忽听远处传来一阵阵惨厉的野兽嗥叫之声,深夜听来,不由得令人寒毛直竖,听声音似是狼嗥,但洞庭湖畔多是平原,纵有一二野狼,也不致如这般成群结队。那声音渐叫渐近,胡斐站起身来,侧耳凝听,只听得狼嗥之中,还夹着一二声山羊的咩咩之声,显然是狼群追羊而噬。当下也不以为意,正想再去察看锺兆文的情状,呀的一声,房门推开,那村女手持烛台,走了出来,脸上略现惊惶,说道:“这是狼叫啊。”胡斐点了点头,道:“姑娘……”向锺兆文一指。只听得马蹄声、羊咩声、狼嗥声吵成一片,竟是直奔这茅屋而来。胡斐脸上变色,心想若是敌人大举来袭,这茅屋不经一冲,何况锺二哥中毒后人事不知,这村女处在肘腋之旁,是敌是友,身分不明,这便如何是好?转念未毕,只听得一骑快马急驰而至。胡斐手无寸铁,弯腰抱起锺兆文,冲进厨房,想要找柄菜刀,黑暗中却又摸索不到,只听那村女大声叫道:“是孟家的人么?半夜三更到这里干什么?”胡斐听她口气严厉,不似作伪,看来她与来袭之人并非一路,心中稍慰,当下抢出后院,在地上抓起一把砖石,纵身上了一株柳树,将锺兆文搁在两个大桠枝之间,凝目望去。星光下只见一个灰衣汉子骑在马上,已冲到了茅屋之前,马后尘土飞扬,叫声大作,跟着十几头饿狼。瞧这情势,似乎那人途中遇到饿狼袭击,纵马奔逃,但再一看,只见马后拖着白白的一团东西,原来是只活羊,胡斐心想,这多半是个猎人,以羊为饵,设计诱捕狼群。却见那人纵马驰入花圃,直奔到东首,圈转马头,又向西驰来,一群饿狼在后追叫,这么一来一去,登时将花圃践踏得不成模样。这汉子的坐骑甚是骏良,他骑术又精,来回冲了几次,饿狼始终咬不到活羊。
胡斐一转念间,已然省悟:“啊,这家伙是来踩坏蓝花!我如何能袖手不理?”当下双足一点,跃到了茅屋顶上,忽听那人“哎哟!”一声叫,纵马向北疾驰而去,那活羊却留在花圃之中。群狼扑上去抢咬撕夺,更将花圃蹂躏得狼藉不堪。胡斐心道:“那人用心好不歹毒!”两块石子飞出,噗噗两声,打在两头恶狼脑门正中,登时脑浆迸裂,尸横就地。他跟着又打出两块石子,这一次石子较小,准头也略偏了些,一中狼腹,一中狼肩,但尽管如此,两头恶狼也已痛得嗷嗷大叫。群狼连吃苦头,知道屋顶有人,仰起了头望着胡斐,张牙舞爪,声势汹汹。胡斐见了群狼这副凶恶神情,心中大是发毛,自己赤手空拳,实不易和这十几头恶狼的毒牙利爪相抗,当下瞧准了一头最大的雄狼,一块瓦片斜削而下,正中咽喉。那狼在地下一个打滚,吃痛不过,转身便逃,另有一头大狼咬了白羊,跟着逃走。片刻之间,叫声越去越远,花圃中的蓝花却已被践踏得七零八落。
胡斐跃下屋来,连称:“可惜,可惜!”心想那村女辛勤锄花拔草,将这片蓝花培植得大是可观,现下顷刻之间尽归毁败,一定恼怒异常。哪知村女对蓝花被毁之事一句不提,只笑吟吟地道:“多谢胡爷援手了。”胡斐道:“说来惭愧!都怪我见机不早,出手太迟,倘若早将那恶汉在花圃外打下马来,这片花卉还能保全。”那村女微微一笑,道:“蓝花就算不给恶狼踏坏,过几天也会自行萎谢。只不过迟早之间,那也算不了什么。”胡斐一怔,心想:“这姑娘吐属不凡,言语之间似含玄机。”说道:“在府上吵扰,却还没请教姑娘尊姓。”那村女微一沉吟,道:“我姓程,但在旁人跟前,你别提起我的姓氏。”这三句话说得甚是亲切,似乎已将胡斐当作是自己人看待。胡斐很是高兴,道:“那我叫你什么?”
那村女道:“你这人很好,我便索性连名字也都跟你说了。我叫程灵素,‘灵枢’的‘灵’,‘素问’的‘素’。”胡斐不知“灵枢”和“素问”乃是中国两大医经,只觉得这两个字很是雅致,不像农村女子的名字,这时已知她决不是寻常乡下姑娘,也不以为异,笑道:“那我便叫你‘灵姑娘’,别人听来,只当我叫你‘林姑娘’呢。”程灵素嫣然一笑,道:“你总有法儿讨我欢喜。”胡斐心中微微一动,觉得她相貌虽然并不甚美,但这么一言一笑,却自有一股妩媚的风致。他正想询问锺兆文酒醉之事,程灵素道:“你的锺二哥喝醉了酒,不碍事,到天明便醒了。现下我要去瞧几个人,你同不同我去?”胡斐觉得这个小姑娘行事处处十分奇怪,这半夜三更去探访别人,必有深意,便道:“我自然去。”程灵素道:“你陪我去,咱们可得约法三章。第一,你今晚不许跟人说话……”胡斐道:“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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