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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妈妈省事啊?我爸喝的还是自己带的酒呢,你看她心疼的,干吗呀?还想存下来给你爸爸喝啊?还有,你妈妈是不是没请过客啊?上的那几道菜!花生米,豆腐干,不会卤鸭子楼下就有卖,干吗不舍得?我昨天还给她200块,意思就是怕她不舍得花钱,薄待我家人,不给我面子。这桌饭就算我请的。我做媳妇的请自己父母吃饭,还有什么讲头?就这,她还想抠下去一大块。我怀疑今天的菜钱她有没有花到50。”
原本一场应该是相见欢的聚会,没有一个人感到高兴。亚平回家看父母阴沉个脸,便大气不敢出,至少在面子上要附和着沉重,摆出一副对丽鹃的不屑一顾。丽鹃因为爹娘受了慢待,心里正堵得慌。
“丽鹃来洗碗!我收拾屋子。”亚平妈干脆由以前的鼓励式教育直接跳跃到命令式。对这样没有家教的媳妇,光好言哄骗是绝对不够的。非得跟蜡烛似的点火上亮。
丽鹃转头看看坐在沙发上看电视的亚平,一点反应也没有,就跟没听见他妈的话一样。丽鹃站在厨房门口,死死盯住亚平,看究竟多久他才会有反应。亚平顶住火焰喷射枪的威力,稳如泰山。
“亚平!我洗碗,你来帮忙,不然洗不干净。”丽鹃压住火头,尽量带出点娇嗔地说。“都那么大人了,几个碗而已,有什么洗不干净的?洗不干净要学,多洗洗就干净了。我站着陪你,咱们娘们儿也说说话,让他们爷们儿忙去。”亚平妈开始把围裙往丽鹃身上系。亚平还是不动声色,两耳不闻身外事。
“不用陪,我自己一个人洗,还快点儿。”丽鹃到处找橡皮手套,戴上以后开始放开水龙头先把盘子上的杂质冲个干净。“水开一半就够啦,不然溅了一身。”亚平妈跟着身后慌里慌张地把龙头开小。“洗洁精哪能那样往池子里倒呀!洗一次碗用半瓶!你该拿块抹布,倒抹布上一个一个擦过来,这样不浪费。”亚平妈一把抢过洗洁精的瓶子,小心挤一点在抹布上,递给丽鹃。“那盘子底上都还挂着泡沫呢!洗碗就刷一面儿?就跟你化妆似的,只画半个脸?两面儿都要冲!”
如果拿一把游标卡尺来丈量,丽鹃以前以鼻尖为圆心以面颊为半径的苹果脸,现在已经发生了显著的改变,在往香蕉方向靠近。
丽鹃把碗横七竖八地堆在架子上,脱下手套就走出厨房,任凭亚平妈在身后喊:“洗碗不洗锅?灶台不擦,这哪儿像干活的样儿。不诚心嘛!丽鹃,这还有个锅呢!真是的!”
丽鹃掉头走进厨房,直直盯着婆婆说:“你要我干活,就得按我的方法,看不惯你就自己干。这个锅是我特地不洗的,以前我烧就洗,现在你烧,我决定不洗,因为根据你的节省程度,我认为这个锅底还有两滴油,完全可以留着炒下盆菜。”说完,脚步咚咚地上了楼,恨不能把地板踩通。
丽鹃的婆婆还真端着锅冲亮看了看,拿手指沿着锅边下狠力逛一圈,又把手指头在盛剩油的碗边仔细刮干净,说,现在不就行了?
亚平身在电视机前,心在楼上书房。表面上不动声色,内心里如热锅的蚂蚁。有心上去哄老婆,老妈耳朵在厨房里竖着听;有心在下面陪娘,只怕晚上又要当“床头柜”,左右为难,百爪挠心,世界上最苦的差事,莫过于身兼数职,你可以是个好丈夫,也可以是个好儿子,但你不可以既是好丈夫又是好儿子。亚平现在终于理解了当年为什么宝玉、顺治、海灯,一系列的人最终走向了出家的路。主要是有家还不如没家来的轻松。如果能让娘和老婆都开心,亚平多做点活儿是不在意的,现在的痛苦已经完全超越了干活。忙的人都盼闲着,其实闲着不见得是美差,不见得是享受。据说小日本不炒员工鱿鱼,不想要你了就让你坐冷板凳,给你升个挂名经理,晾着你,不搭理你。现在亚平经理同志觉得自己是一勺鸡蛋,正被铁板在高温上两面一夹,痛苦地成为美味蛋卷。
亚平躺在床上等丽鹃。丽鹃一躺下,亚平就用双手箍住丽鹃不让她逃,然后说:“老婆大人,我求你了,你能不能不要叫我为难?你晓得我娘舍不得我干活,你非要喊我,这不是叫我难堪?私下里我当牛做马都行,只要你愿意,我驮着你在这个房间里溜达到明儿早上,你给我在我娘面前留点面子行不?”丽鹃眼睛闭着不愿意张开,冷冷说:“死一边去。少碰我。你娘疼你,谁疼我,我是没娘的孩子啊?李亚平我告诉你,我今天已经很给你妈面子了。下次她要是再点着我名让我干活儿,我把她包拎到外面去请她走人。家里的活,她爱干不干,没谁请她干,不要每天一看到我回家就又捧心口又托腰给我看。奔六十的人了,装西施啊?这家是我的,不能她说了算,她要么不干,放那里我想什么时候干就什么时候干,我想一个礼拜洗一次衣服就一个礼拜洗一次,不用告诉我这件要手洗那件要泡,我干活的方法就是都放洗衣机里搅。我一天单位上班9小时,路上来回3小时,回来还要加班写文章赚外快养家,她是不是想把我累死啊?还有,我买的衣服,每一分钱都是我自己血汗挣的,没从她腰里掏过半毛,她有什么资格嫌贵嫌便宜?她儿子你挣的钱,我作为老婆花也是应该的,她有什么可难受的?她没想过她儿子要是没老婆,出去嫖妓打一炮也要好几百。她看不惯没谁请她来看!”丽鹃的火山汹涌爆发,她恶狠狠地盯着亚平说:“你妈没来以前的一年半里,你跟我过,我没冻着你也没饿着你,家务活儿我一个礼拜干一次,家具也没塌,衣服也没蛀,就算如她所料真的蛀了坏了,我愿意,我有钱,我再买新的!她没来以前,我们俩吵架的记录为零,她一来,整个家叫我都透不过气来,明明是我买的房子,现在我倒变得没地方去了,整天一想到回家我就恶心。你去跟你妈讲清爽,我不吃不喝去借债去新天地陪酒都凑出两万块还她,请她以后不要来了。她到底什么时候走?”
亚平火也大了,压低的声音里带着威胁说:“胡丽鹃!认识你这么长时间,才发现你一点都没脱离小市民习气,跟你妈一模一样!什么脏话你都好意思说出口!我这里正告你:第一,你不要把自己等同于妓女,让我觉得睡在你身边肮脏;第二,她是我娘,她就是一分钱不出,把我养育那么大,送我上大学,她来我这里住,我孝顺她也是应该的;第三,你是我老婆,你就等于是她女儿,她说什么你就得听着,等你以后做婆婆了,你试试受媳妇气的滋味!第四,我不知道我娘什么时候走,也不打算问她,她爱怎么住就怎么住,爱住多久就住多久!你不喜欢也就这样了,你敢气我妈,我叫你好看!”
丽鹃从床上跳到地板,用手指戳着亚平的脑袋,“李亚平!那我也告诉你,第一,你妈养育了你,并没有养育我,你报答她应该的,我报答她就是情分。她可以使唤你,但不能使唤我,我在自己家里干活得自愿而不是听她号令;第二,我绝对不会为你家传宗接代,你爸妈已经把我吓怕了,所以,我根本不存在被媳妇气的问题;第三,我若真有孩子,目的一定是希望孩子幸福,只要孩子过得好我就会开心,绝对不会去无中生有,无事生非,平地添乱!我若在媳妇家呆着,我就看着媳妇的脸色过日子,不该说的话不说,不该做的事不做,不惹媳妇难受,免得媳妇把我踢出去。我去媳妇家就是做客的,没想着爬到媳妇家去做主人;第四,你把我逼急了,我现在就把你娘甩出去,我倒要看看你怎么叫我好看!”
丽鹃虽然怒火中烧,还不至于失去理智,声音压得低到只有跟耳语一样,但语气里鱼死网破的决绝一览无余,丽鹃光着脚丫站在地板上,随时准备拉开把手冲出去。
在两个人的僵持中,亚平像泄了气的皮球一般率先缴械投降。他将手推过头顶,低下头,一脸的失败与沮丧,非常难过地摇着头阻止丽鹃说:“好好,你狠,我投降。算我求你了,行不?鹃,求你看在我的分上,求你看在我们组一个家不容易的分上,给我娘一个笑脸行不?我求你了。”亚平跪在床上,将头深深地埋进被子里。
映在墙壁上的剪影,高大健硕的亚平,蜷缩成猫一样的柔软,勾勒得如寒风中颤栗的树叶般飘摇不定,那种被逼迫的求饶将他彻底打倒,两座如山的女人,已经将他挤压得没了退路。这两个女人,他都爱,而爱起来,却如此的艰难。
丽鹃吃软不吃硬,原本要杀出血路的意念,突然就放弃了。她走回床边,也跪在床上,摸着亚平的头说:“亚平,我不是有意和你妈作对。但我不喜欢你妈护你的方式。这样,我尽量好吧,我尽量不跟你妈正面冲突。我真的忍很久了。”丽鹃开始哭泣。
丽鹃不是个爱哭的女人,许多旁人看得抽纸巾抹鼻子的情感大片,她都称之为情感滥片,她可以坐沙发上一边嗑瓜子,一边跟看新闻联播一样不为所动。亚平很少看丽鹃如此伤痛。丽鹃的哭声开始是憋在胸中的,只耸动肩膀,泪水如潺潺小溪一个劲地往下流,将亚平的裤子打湿一片,在亚平捏着丽鹃的肩膀默默安慰的时候,开始忍不住山洪暴发,委屈、娇怨混着眼泪鼻涕流了亚平一身。
第九章 有家难回
丽鹃恪守承诺,不跟婆婆正面冲突。不冲突不代表归顺,不代表忍气吞声,不代表妥协,这只是面对利刃当头,采取一种走偏锋的方法,这样做的代价是,丽鹃开始有家不回了。她一到临近下班的时间就开始四处打电话,约饭局,并将以前认为没时间做的事情,统统都安排到业余时间表上,尽量减少在家待的时间。比方说,她和婚前混得稔熟的小姐妹们又开始续上约会;比方说,她翻了报纸四处找哪里有免费的讲座或排演;比方说,她还特地去办了张健身季度卡,打算一周去健身房跳三次健美操。买这张卡的时候,丽鹃还很仔细地挑选了一下时间。首先一个月太短,令丽鹃不敢奢望在如此短的时间里获得解放,而一年又太长,长到令丽鹃绝望。实际上,丽鹃给婆婆设定的居住期限,也就是她决定不卑不亢地忍耐的期限——三个月。
丽鹃都盘算好了,每天等到忙完一切回到家的时候,已经月明星稀,基本上不用和老人照面。家对她而言,也就是个客栈,晚上去睡一下,早上通过一下过道,礼节性地喊一声“妈”就从婆婆身边快步擦肩而过,喊的时候甚至避免目光的直视以避免正面冲突。这个“妈”字,对丽鹃而言,已经不代表任何感情色彩或家庭关系,完全跟出去买早点的时候喊人“师傅”或在办公室里称呼“刘编”一样,就是一个称谓,这个称谓引不起这个字本身应该具有的尊重或爱戴,也谈不上反感,反正,对于任何一个人,都要有特定的称呼,否则,你无法与别人交流。“妈”就是一个称呼。这个称呼与自己喊“姆妈”的时候,声音抑扬顿挫,尾音拖着颤,带着娇憨与柔媚,将亲昵想念,贴心肝的喜欢含在内是完全不同的。
丽鹃每天在安排好活动以后,只礼节性地给亚平打个电话说:“我今天晚上不回去吃饭了。”便无话。丽鹃与亚平之间的对话在骤减,从以前的无话不谈,到现在的言简意赅,能省则省。以前丽鹃手指头给抽屉夹了一下都要打电话去跟亚平投诉以博得几声“小乖乖”。现在,丽鹃觉得自己开始变得跟石头一样刚硬。
硬与软是一种相对状态,当男人在自己心目中是一棵大树可以依靠的时候,自己就会是绕树的盘藤,腻着不肯下来;而当一个男人被母亲罩在伞下,每天被唤着“我儿长,我儿短”的时候,即便是同一个男人,也让丽鹃觉得,这男人拖着鼻涕,穿着屁帘儿,除了让人觉得可笑与软弱之外,一点不能引起丽鹃心里对雄性的仰慕。
而这,很大程度上影响了丽鹃的雌性激素的分泌,以前她每天要枕着亚平的胳膊才能入睡,闻着亚平的气味才觉得心安,而现在却连他碰她一碰都反感,即便他略带小心地关怀,问一句冷吗,热吗,渴吗,丽鹃也觉得这种问候透着隔层纸的虚伪。饿又如何?你会为我烧饭?冷又如何?你会为我盖被?渴又如何?你敢当着你妈的面将水端在我的面前?既然什么都做不到,不如不问。亚平张口问丽鹃的任何一句话,都让丽鹃以最为简短的“不”字回绝,并摆明态度不想再谈。
丽鹃静下来的时候也觉得自己过分了。丈夫还是那个丈夫,不能因为婆婆的存在就将所有的怨恨栽到他的头上。可丈夫分明又不是那个丈夫了,虽然依旧同床共枕,却再也找不到依恋。两人的身体隔了层被子,两人的心隔了层栅栏。
这厢丽鹃想要息事,怎奈那厢亚平娘不打算宁人。亚平娘将丽鹃这一向的冷淡视为那惟一一次让她洗碗的恶果。刚开始,亚平娘可以假装看不见丽鹃看上去面无表情,实则阴得滴水的脸,见面依旧帮着拿包挂衣,以老人的胸襟气度去打动丽鹃。只可惜丽鹃已经将自己的立场坚定在井水河水两不犯上,不愿意有一点的粘连,婆婆施与的恩惠都被她冷眼揣度为怀柔政策,在她儿子面前表现的委曲求全,一旦软下心来答腔,马上又好回到先前的被安排被操控被支派的轨道上来。她只答应过不与亚平的妈正面冲突,并没有答应亚平要牺牲自己的意愿去博她婆婆欢心。在丽鹃看来,她现在所做的,已经是为家庭能做的最大贡献了。
亚平妈发现,丽鹃开始深夜归宿,先是拒绝吃家里的晚饭,再就是非熬到亚平妈都撑不住了要去睡觉的时候才回来。亚平妈内心的怨恨开始如野地的蒿草蓬勃生长,只几个碗而已,还洗不干净,摔摔打打,马上就甩腮帮子拉脸,给谁看?我这一当妈的,洗一辈子碗,抹一辈子地,连你媳妇的内衣内裤都洗到家,叫你洗几个碗怎么地了?记仇了?亚平妈原先希望自己以持之以恒的持家表现,加上每日跟媳妇捉迷藏似的到处翻找内衣,洗净,晒干,并显眼地放在丽鹃的枕头上的行动来打动媳妇的心。怎奈媳妇不为所动,每天回家就关在卧室里,早上洗漱完毕背了包就走人。没一句体己的话,没一颗感恩的心,简直比茅坑的石头还硬。
丽鹃自从婆婆抱怨过自己不收拾不整理以后,每天就留意地把内衣裤藏好,等自己到了周末休息足了,腾出空儿了再洗,以此向婆婆证明,没你洗我一样能过。丽鹃显然可以每天洗完澡后顺手就把内裤胸罩搓了。可丽鹃不愿意,原因是——这不是丽鹃的生活方式,而是婆婆的生活方式,如果自己这样做了,便正合了婆婆的意,于是在不显山不显水中,完成了婆婆改造自己的过程。而且,丽鹃不愿意自己的手泡在肥皂水里,眼看着手指的纹路变粗,手背的角质起皮。丽鹃的想法就是,我等到周末攒够一洗衣缸的衣服,一起洗。丽鹃对婆婆所说的洗衣机会绞坏内衣裤的话很不以为然。那都是以前的老皇历,现在的科技早已经达到手洗的效果,再加上防护的网罩,对衣物是不会有损伤的,否则还要科技进步干嘛?再说了,根据杂志报道,内衣的实际使用寿命只有半年,在钢丝变形或松紧变差的时候就不能穿了,再穿就是对身体的伤害。婆婆还期望自己将内衣穿个十年不烂?衣服穿到烂还补一补,那是什么时候的老皇历?
而婆婆多次当着丽鹃的面儿用手搓洗着丽鹃贴身穿的内裤,也许上面还粘有一丝丝分泌物的痕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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