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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春虽然好了,但总是病体方愈,精神不免有些不济,因此身子懒懒的,窝在屋子里不爱动弹,等闲不出屋到外面吹风。这日邢夫人过来看她,见她神色倦倦的歪在炕上,示意跟在身后的五福将手里提着的食盒放到炕桌上,揭开盖子,取出一盅热腾腾香喷喷的山药枸杞鸽子汤来,笑道:“这是厨下刚炖好的鸽子汤,用的是刚满一年的成年乳鸽,最是滋补养人不过,正适宜你现在的情况,赶快趁热喝了它。”
“我都已经大好了,我知道母亲心疼我,但是真的不用费心准备这些东西了。”落春摸着自己露出双下颏的脸笑道:“这些日子补下来,我觉得我胖了足有三圈。”话虽是如此说,但是落春还是端起鸽子汤喝了起来,不管怎么说,都是邢夫人的一番心意,不能浪费。
邢夫人不说话,只是笑吟吟的看着落春喝汤,一脸的满足,一时间温情满室。落春喝完汤,将汤盅放下,正要说什么,外面忙忙的来了个丫头传报道:“薛家姨太太带着薛家哥儿姐儿进京来了,老太太请太太和姑娘过去呢。”
落春闻言一怔,她知道薛蟠事情已了,薛家一家人不日将会入京,但是因为薛家和王夫人一直书信来往不断,这薛家人入府前,少不得送信过来,府里应该提前收到消息才是,但是……这么突然,倒有点邢家人那日突兀入府的意思。母女两个对视了一眼,带着丫头携手往贾母院子走去。
一进贾母院子,鸳鸯便迎了出来,笑道:“太太和六姑娘来了,刚老太太还念着太太和六姑娘呢。”然后招呼小丫头打帘子,请两人入内。邢夫人微微一笑,问道:“薛家太太可来了?”鸳鸯一笑,回道:“才二太太领着二奶奶迎了出去,这会还没接进来呢。”闻言,邢夫人轻笑着点了点头,领着落春进了屋。
进屋后,邢夫人和落春给贾母请了安,落了座。落春见贾敏带着一双儿女、李纨和三春皆在座,只是不见宝玉,心中纳闷,宝玉今天依然没去上课,在家呆着呢,这会不见人影,又跑哪去了?一旁的邢夫人替落春把她的疑问问了出来,贾母笑道:“那个猴被他母亲带着去接他姨妈一家了。薛家的哥儿年纪不算小了,不好到后面来,正好让宝玉带着去见见他父亲。他们表兄弟年纪相仿,纵使一时礼节上不周,也不存在什么怠慢不怠慢的问题。”
听了贾母的话,落春忍不住失笑,这话怎么听起来大有深意呢。正说着,外面的小丫头打起帘子喊道:“薛家姨太太和薛家姑娘并二太太、二奶奶过来了。”贾母正了正衣裳,轻咳了一声,端坐在榻上这才说道:“请她们进来吧。”
随着话音,王夫人和凤姐便引着一位中年美妇和一名女孩进了屋。一时之间,少不了互相见礼问好。薛姨妈带着宝钗拜见贾母,将人情土物各种酬献了,厮见完毕,各自落座,,丫鬟送了茶果上来,大家开始闲话起来。贾母一边品茶,一边有一搭没一搭的和薛姨妈说着话。指着王夫人,贾母笑道:“原来听我们家说,说你们一家近日会入京,我在心里估算着日子,谁承想计算好的时日已过,依然不见姨妈一家,我还当路上又有什么事耽误了呢,没成想姨妈一家忽然就到了。”
看着王夫人和薛姨妈脸上顿时僵硬的笑容,尴尬的神色,落春拿着帕子掩着口,遮住了嘴边的笑容。贾母这话细细品来,颇有意味,不动声色的就将了薛家一军,姜老儿弥辣,此言果然不虚。惜春对着迎春、探春和黛玉挤眉弄眼,迎春和黛玉禁不住抿唇一笑,低下头去。探春忍俊不禁,想笑的时候眼角余光落到王夫人身上,忽然想起什么赶紧拼命抑制住,以致于弄得面部表情非常扭曲。贾敏笑着将黛玉和年纪还小,确实没听明白贾母话里意思的林朗搂在怀里。李纨低着个头,看不清脸上的神情,邢夫人则是用茶盏挡住了脸上的笑意。在满屋人因为贾母的话而暗中笑话薛家的时候,落春发现宝钗依旧一副嘴角噙笑,落落大方的模样,仿佛根本没听懂贾母话里的意思。
听说薛家到来的消息,王夫人就吩咐厨下治席接风。就在她和薛姨妈因为贾母的话觉得不自在,想着怎么转移话题的时候,厨下前来回话,说是酒席已经准备好了。王夫人听了,赶忙借梯下楼,张罗大家去吃席。薛家的接风宴,不仅仅是荣国府的人出席,王夫人连东府的人一并都请了过来。女眷们满满的坐了一屋,外厢男人们另设一席。听着席上薛姨妈不住口的夸着宝钗:“……说起我家的这个丫头来,那是个极懂事的,不比她哥哥,半点不用我操心。早年,她父亲在的时候,那也是读书识字,特地请了先生教导的,只是后来她父亲没了,她心疼我一个人忙里忙外的,就丢开那些诗书文章,帮扶着我管家,闲时只管些针黹女红。我一直发愁她没个姊妹一起玩耍,如今可好了,这么多姊妹,以后可要多亲多近……”
虽然宝钗是很优秀,但是像薛姨妈这样出来乍到,就这么夸奖自己的女儿,这样好吗?落春看着夸奖宝钗夸奖的得滔滔不绝的薛姨妈,还有在一旁帮着捧哏的王夫人,就不明白了,这两人这双簧唱得这么明显,真当这里坐着的都是傻子吗?再说,日久见人心,这人到底好不好,时间久了大家就知道了,用得着这么夸吗?落春忽然想起“金玉”一说,目光在宝钗的胸前停留良久,并没有看到那枚和宝玉的宝玉是一对的金锁。
当然,落春没看见,并不代表宝钗身上没有,也许是被她藏在了衣服里面。比如“比通灵”那一节,宝钗不就是解开衣服扣子将里面的金锁拿出给宝玉看的嘛。只是落春想起薛家送宝钗入宫的打算,在听王夫人附和薛姨妈夸赞宝钗的言语,心中忍不住暗笑,这两个人虽然都是在贾母面前夸宝钗,但是打得主意却不一样,只是不知道她们彼此知不知道对方心里的想法呢?这算不算是“速途同归”呢?
洗尘接风宴已毕,众人各自散去。落春送走了邢夫人,这才回房歇息。见落春回来,屋里的小丫头忙递了热巾子过来,给她擦脸。纱织也迎了上来,一面帮她更衣,一面说道:“薛家这顿接风宴未免吃得太长了点,姑娘这么一去,就去了好几个时辰,走的时候天还大亮着,回来天都已经黑透了。而且姑娘的病才好,哪里支持得住这么长时间的闹腾,看姑娘神疲力倦的模样,何必勉力支撑,就算早点告退也没关系。想必薛家应该能谅解,不会怪姑娘失礼的。”
落春坐在榻上,伸了一个懒腰,长吐了一口气说道:“确实是够闹腾的。撤了席面,又摆茶果,大家坐在一起闲话,直闹到现在才散,的确够累人的。我倒是有心想早点告退,但是不好开这个口呀,姑妈比我的身体还差,她还在那,我哪好意思走,所以只能勉力支撑了。”
纱织站在落春背后,捏上她的肩,好奇的问道:“听说新来的这位薛家姑娘人物生的极出色,跟天仙似的,是真的吗?”不等落春说话,品绣走过来,闻言说道:“怎么,你真的老老实实在家看屋子来着,没亲眼去瞧一瞧?这可不像你素日里的行事风格呀。”平日里你早屁颠屁颠的跑过去看个究竟了。
“我虽然好奇,但是我行事也是有分寸的好不好?”纱织不服气的说道:“什么事什么时候能做,什么时候不能做,我还是清楚的。我倒是想去,但是我若是走了,品绣姐姐你有不在,这屋里的事谁管?你又不是不知道下面这些丫头婆子们,要是没人管束,一个个都能造起反来,到时姑娘回来,要什么没什么,被问起来我这差事怎么当的,我可没脸回答。”
哈!品绣笑赞道:“竟然有长进了,我倒没发现。不错,不错,就该这样。”纱织没好气的白了品绣一眼,说道:“好了,快和我说说,薛家姑娘人物到底如何?今天你要不告诉我,我这心里总是惦记着这个,放不下。我们家的姑娘就不用说了,林姑娘可是宛如仙子一样的人物,不知道这位薛姑娘和林姑娘相比,她俩哪一个赢?”
品绣想了一下,这才说道:“这不好说,两位姑娘各有各的美,春兰秋菊,各有各的特色,分不出高下来。若是真要争个输赢的话,端看人喜欢哪种罢了。其实你何必心急,薛家一家已经安排在我们府梨香院住下了,回头总有你见到她的时候,到时这人到底什么样,你一看不就知道了嘛。”
纱织叹道:“话是这么说,但是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是个急性子,让你这么一说,我这心里越发的痒痒,恨不得立时就见到才好。”顿了一下,她忽然反应过来,惊讶的说道:“咦,薛家太太是王家出嫁的女儿,王家又不是没有地方,她带着儿女不回王家住,怎么跑到我们府里来了?”
落春低头思索了一下,推测道:“大概是因为王子腾不在京里的缘故吧。”当日贾雨村了结了薛蟠的案子后,不独给王子腾去了信,也是写信给了贾政的。贾政虽然不清楚薛蟠的脾气秉性,但是单看他为了个丫头就能打死人的行为,就知道不是一个规规矩矩的人。京城乃天子脚下,豪门权贵集中之地,若是薛蟠到了京城之后,不知道天高地厚,仗着自家和贾王两家是姻亲关系,继续胡闹,难说他会不会惹出什么祸事来,从而殃及贾王两家。本来由王子腾这个娘舅管束薛蟠最为合适,但是偏不巧,他升迁后离了京城。薛蟠是个男子,是要在外面跑的,就算王家有内眷留守京城,到底不方便管外面的事,因此只能把这个责任交付给贾政这个姨爹了。因此贾政才传话给王夫人,留薛家在府里居住。想着他虽不好明着管教薛蟠,但是到底可以讲他留在府中,从而好歹有个拘束,不至于再惹事生非。只可惜贾政一向不理会外务,也不清楚自家子弟糟污成什么样子了,所以虽然想法是好的,但是结果,呵呵,真的很可惜。
纱织不是很明白落春所说的薛家不去王家,而是选择在府里常住和王子腾在不在京里有什么关系,不过一想到薛家就在长留府中,再一想邢夫人这边的娘家,不免替落春担心起来:“姑娘,不是我多嘴。如今这府里什么情况不需要我说姑娘也是知道的。太太本就被二太太压了一头,如今薛家一家到来,恐怕二太太更是了不得了。偏太太这边的娘家人不能给太太和姑娘作脸,到时……”
落春莞尔一笑,纱织不知道,她却是清楚的,邢家虽然不堪,但是却没有作奸犯科之人。何况,薛家看起来风光,其实是个什么境况,连娶亲都不肯搬出去,赖在亲戚家里操办,求靠贾府还来不及,哪里还能替王夫人添光增彩。再说,就薛蟠那个人,人称“薛呆子”和“薛大傻子”,出了名的败家子,就是他自己主动将王夫人辛辛苦苦替他隐瞒的打死人的事情曝出来的,不给王夫人抹黑已经不错了,还想着给王夫人长脸,作梦吧。
落春笑着打断纱织:“现在才来担心不觉得有些迟了吗?如今人已经来了,都已经在府里安居下来了,难道我还有那个能耐把他们撵出去不成?”跟着意味深长的说道:“再说,这府里说到底是姓贾的,不是姓王,二婶上面还有个老太太呢,而且二叔虽然平时里不声不响的,看似都由二婶出声,但是到底‘出嫁从夫’,这三从四德在那呢,真正做主的可是二叔。”
在贾母和王夫人在对宝玉的未来媳妇人选有分歧的时候,实际上掌握了府里大权,女儿又是皇妃的王夫人按道理说应该是占据上风的,但是却一直和贾母僵持不下,落春才不相信是因为有一个“孝”字压着。若是这样,怎么不见王夫人遵从孝字,听贾母的。仔细琢磨后,她更倾向于贾政不愿意,他不想给自己的儿子娶个有个打死过人的哥哥的姑娘,哪怕这个案子已经被了结。当然,同样,贾政对由成为孤女的黛玉作儿媳妇也不是很满意。因为他的这个态度,所以才造就贾母和王夫人为此拉锯多年。
品绣将纱织拉到一边,将今日薛姨妈一家到来,贾母的态度讲给她听。纱织听了之后,立刻欢喜起来,笑道:“还是姑娘瞧得明白,倒是我糊涂了。可不是嘛,二太太在这府里还没到一手遮天的地步呢,上面还有老太太呢。瞧我这愚脑子,倒把这茬给忘了。”
府里营造的贾母说一不二的形象根深蒂固的烙在了纱织的脑子里,她下意识的将贾政的作用忽略掉了。对此落春只是笑笑,没有多加言语。或许这其实就是贾政的道德君子形象一直保持的很好的缘故吧,他总是躲在背后,从来不正面出手。其实,贾政和王夫人这对夫妻很像,都惯会伪装,这或许就是俗话所说的“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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