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枕中秘
(清)吴贻先 著
第一回 投胎 解笑
古来圣贤学问生而知之者,固不待言;其次亦莫非由阅历而成。然古来圣贤之阅历,无非多尝艰苦、履霜坚冰,而后始成。一代伟人,未闻有从温柔乡里、欢乐场练出一番胸襟来的。岂知不然,我闲同友人谈论,得闻一件奇事。今于茶前酒后,磨墨拈笔记出来,以为闲谈。至于其事能传不能传,我亦不问了。
昔南京雨花台西,有一家姓常名兴,其妻郑氏。这家本是历代簪缨相传,是明季常遇春之后。现在家中良田万顷,还有几处当典。这常兴之父是山东道台,常兴却是守祖上余业,也无心仕路,日日在家好善,凡乡中贫苦,无不周济。只是上天不佑,善人至六旬无子。一日,至一友家,闻说杭州天竺寺菩萨极灵。常兴就动了念头,想去求子。就择了日子、雇了船,上杭州去了。
到了杭州,寻了店住下,候到朔日,备了香纸,往天竺去烧香。由城至寺有三十里远,一路香客络络不断。常兴到了寺,将香纸烧了,恭恭敬敬拜了几拜,起来瞻仰菩萨,才知这是沉香雕成的。又往别处看玩景致,忽听一众人说:“那里一个和尚真真奇怪,如何要死,还说要等施主?”常兴听了,也同着众人去看。见那和尚瞑目而坐,却也奇怪,至常兴到了,他睁眼一看,说:“来得好,我去了。”就死了。
常兴看着可怜,就拿几两银子替他买棺木殡葬了。从寺回来,到店又住了一日,才回家。到了家,郑氏接着。叙了一会烧香的话,又说起和尚的事。郑氏合掌念道:“阿弥陀佛!此事做得好。”这郑氏原是常兴续娶的,才四十多岁,所以过了半月,似乎有胎。常兴知道,甚是喜欢,日日叫他休养,莫要冲动胎气,又吩咐丫头们不许有事大惊小怪的惊动了奶奶。不觉到了十个月,一日,郑氏腹内觉疼,常兴叫家人去请了稳婆。守到半夜,生下来了。常兴一听小孩子哭,就问是男是女,丫头说:“恭喜大爷,是个哥儿。”常兴欢喜非常。到了三朝,请了前前后后许多的客是不必说了。
只是这孩子却奇得很,自生下来哭了一阵之后,不时的就笑。常兴说:“这是何故?”因他大总无子,以前先生了两个都亡了,这个又是求来的,真真就像掌上珍珠一般。不把他当个男吕子,把他当个女孩,又因他肯笑,就起个名字叫嫣娘。
这嫣娘生来淘气,自小便不喜欢老妈子抱他。若是年幼的抱他,他有说有笑;老妈子抱他,他虽是肯笑,一见老妈子就是哭。到四五岁,便不必说了,见了女人年纪大的就像仇人似的;见了小女孩子同他玩,他就欢欢喜喜,他吃的不吃,给那女孩子吃,玩的不玩,给那女孩子玩。常兴也就随着儿子,给他买了两个丫头。一个与他同岁,起名叫 姐,长得长长的脸,一道细细的眉,一个小嘴就像点了胭脂一般,瘦瘦的身子,扎着两个丫角,露着青青的头皮。一个大他一岁,起名叫娟姐,长得圆圆的脸,也是细细的眉,两个眼秋波儿似的,也扎着丫角,身子也是瘦瘦的。常兴买来,又给他换了一身绸缎衣服,叫他天天去伴着嫣娘。那知嫣娘一见面就亲热得了不得。就是旁人惹恼了他,他两个一去说,就笑起来了。郑氏想着,只这两个丫头伴着,他太寂寞些,又买两个小的。俱小嫣娘几岁,一个叫关关,一个叫窈窈,俱是如画的小美女。嫣娘见了,是不必说的更是亲热的了。
到了八岁,嫣娘越大越淘气。常兴就请位先生,叫他上学。日日还是他四个陪着他去读书。他却又奇怪,凡书一目了然;只是他四个好,一个不在眼前,他就连扁担长的“一”字也不识。常兴只得依从,叫他四个陪着,一连读了三年。到了十一岁上,他就说:“不读罢!我都会了。”常兴说:“你岂可闲着?”嫣娘说:“俺家现有一处大花园,我就在那里自己读书,岂不大妙!”未知常兴允不允?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回 幻梦 刁宴
话说嫣娘要到园里读书,常兴就叫人去收拾了。择了日子,叫嫣娘搬进花园。又想着园子大了,他们小孩子住着害怕,就叫些女家人靠近住着,又叫了几个二十多岁的丫头去作伴。
嫣娘日日在园内一处一处的游玩,连书篇儿也不摸。一日玩乏了,睡了午觉,就作了一梦。梦见到一仙山,其中楼阁玲珑,如珠玉修成的一般。信步走去,忽见一门,就大着胆子走进去,见是三间花阁,垂着湘妃竹的帘子。猛听得一阵笑声,如莺声娇啭,不觉脚跟下走了三魂七魄,站在那里就呆了。忽有一个人从背后轻轻拍他一下,说:“看什么?好大胆!”嫣娘听了这一句话,就像小莺儿叫了一声,想道:“就在屋里,如何又到这里来了?”连忙转过身来,作了一揖,才抬头去看。那人带嗔呼道:“低下头去。”嫣娘就不敢仰视,只顺着眼看见一个人穿着银杏衫子,罩着墨色撒花背心,穿着百褶百蝶裙子,一对莲钩只露出一个尖儿。嫣娘也不敢出声,只弯着腰站着。站了一时,那人说:“还不快去!”嫣娘慢慢出了门,才敢回头来看,却不见那人了,只听帘内说:“好好谈谈。”嫣娘也不敢再听,又往前走,又见一带花障。他说从垂花门进去,见一美人在廊下,背着脸向内坐着,在那里读诗,其声微微莫辩。他就偷偷的到背后,一看却不是读诗,是在那里拈着笔写什么。嫣娘顺着他写的看去,是:
天上人间,可怜谁是前缘,谁是无缘?
到头来,那是一般参了个无要紧的禅,才笑人枉然。
作一对鸳鸯睡,谁知我,也是空缠绵。
嫣娘看毕,不觉一声叹道:“可怜!可怜!斯言诚不谬也。”那人回头一看,嫣娘才自想道:“不好,我如何竟走的他身子跟前了?”只得连忙作揖。那人却不怪他,只说:“你去罢,此地非久停之所。”嫣娘又作了一个揖,就出来了。
走着又回头偷偷一看,见那花容月貌,世间罕有,又不敢常看,只得一直出去。却一路走一路想,不觉防着,就一头碰在一个粉墙上,撞在地下坐着,只听后边有一两个人嗤嗤的笑。嫣娘起来,那一两个美人也走到跟前了。嫣娘就拱手而立,说:“得罪!得罪!有劳尊笑!”那美人说:“这个人必是呆子,自己头不疼,还给我们周旋。”又一个美人说:“莫是个疯子,我们走罢!”骂他打着,嫣娘也不敢出声,只是呆呆望着那两人说说笑笑去了,嫣娘才想起来:“是他们骂我!”只得又走。忽见又一大门,他又进去,顺着脚走到一处小花园,看着两个美人在那里打秋千。嫣娘就走到那玲珑石旁站着,说:“小心些!掉下来就了不得了!”那打秋千的只顾忽上忽下,却不看见旁边站着有人,听他说话才看见,说:“你是何人!怎么来到这里?”嫣娘说:“我是嫣娘。”那人笑了一笑,说:“我怎知道你是个什么嫣娘?但是你是个男人,如何叫女人名字?”嫣娘方欲回话,那秋千架上的人也下来了,说:“姐姐,莫跟他说。这必是个小贼子,将他锁起来!”嫣娘说:“好,好,就是这样玩法。”那一个说:“这是个傻子,赶出去就是了!”嫣娘只当与他说玩话,还是笑。那人说:“你再不出去,就打了!”嫣娘只得笑着出来了。不妨地下青苔甚滑,一下跌倒。猛然惊醒,却是一梦。他却不把这当个梦,一心要去访这些美人。他又不敢直向常兴说,日日在园中纳闷,虽有他四个陪着,总不能解他的闷。
一日,他四个商议说:“嫣娘天天似乎心里有事,俺们今日大家备个菜,请他吃酒,等他醉后,问问他。”他四个商议定了,第二日就向嫣娘说:“俺四个有个薄酌,请大爷吃一杯,不知可赏小的们的脸?”嫣娘说:“你们成天家想着法闹,又请什么客?又是什么小的大的的?我是个猪八戒净坛使者,岂有不好吃的!好菜好酒,快些拿来,等我狼餐虎咽。”关关说:“只怕不是狼虎,是个小雏燕子!” 姐说:“也不是个雏燕,是个小学生、假姑娘!”娟姐说:“我前日跟奶奶往王表爷家听戏,唱的是《请宴》,只怕大相公就是那请宴上的秀才们,闻道请,似得了将军令,宛是五脏神,愿随鞭镫。”窈窈说:“大相公明日去中个学,就是秀才了。”嫣娘说:“真真你们是些女孩子,不知外面的事。如何进学说是中学,若中举、中进士,岂不也要说进举进进士吗?”大家说着笑起来,把窈窈倒羞得满脸通红,嫣娘看着甚不过意,就照自己嘴上打了一巴掌,说“你可混说了?” 姐说:“我说个情,饶他这一次,下次重重的打罢!”嫣娘说:“不是 姐说情,真个不饶!”关关就上去替嫣娘揉揉嘴,说:“你看,都打红了。”娟姐说:“莫闹了,摆桌子罢!”说着将桌子摆开,上面设了一张大椅。嫣娘说:“怎么只用一张?” 姐说:“我们这奴才,如何敢坐?”嫣娘陡然变了色,说:“我几时有这些混帐的意思,如何说小的、又说奴才?岂不是折罪我吗?我一定少活十年。” 姐说:“莫急!这是我们的话,与你不相干。你要气我,给你赔个礼!”说着就拜了一拜。嫣娘笑着说:“不敢!不敢!我受你一拜,更要少活二十年!”关关说:“你看,妈妈们送菜来了。坐下罢!等我去接进来。若是等他们送上来,你又嫌了肮脏了。”嫣娘说:“岂无个陪客,岂无个主人?依我说,我就领扰;不依我说,我就要辞谢了!”他四个说:“依了就是。”嫣娘说:“我今日是你们请的客,就大胆僭了。陪我的次坐是娟姐,三坐的是 姐,主坐就是关关、窈窈姐。这是序齿,最公道的。”他四个都无的说,就依次坐下了。关关说:“我来回上菜。”窈窈说:“我来把盏。”大家坐着说了一会,饮了一会。 姐想醉嫣娘,叫他好说实话,就使个眼色给窈窈。窈窈说:“我小些,我要敬一杯!”拿了一个玛瑙六方杯子,满斟了一杯,送到嫣娘面前。嫣娘说:“多谢!这是必领的。”就三口两口吃完了,说:“小弟不敢有慢尊命,饮毕了。”关关说:“再小些就是我了,我也奉敬一杯,不知尊意如何?”嫣娘笑着说:“愿领,愿领。”关关就拿了一个翡翠圆杯,满斟了送上去,嫣娘也三口两口吃完了,说:“覆命,吃完了。”娟姐、 姐也想敬他,又怕太吃醉了。 姐说:“我是五岁来你家的,”又指着娟姐说:“她是六岁来的。”又指着关关、窈窈说:“他两个也是五、六岁上来的,来到都跟你在一块。我们今日饮酒,各人有各人的心思,都说说。就先从相公说起。”嫣娘总不出声,姐们总是要他说。不知说了未说?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回 戏墨 误宴
话说嫣娘只是不说,窈窈就想个法儿哄他,向嫣娘说:“前日你睡着了,好说梦话,我都听着了,什么这一个那一个的?”嫣娘只当是真的,就站起来说:“你还说他怎么,真叫人到如今放不下!”娟姐说:“这我们不知道。你何不说出来,我们大家替你想想,还是怎么好!”嫣娘想了一想,又笑了一笑,说:“我向你们说罢!”
正在要说,一个丫头进来说:“奶奶来了!”嫣娘连忙出来接着。郑氏进来,说:“嫣娘,你天天可有念念书?”嫣娘听了,不敢说没有,只是笑。 姐代答说:“白日相公一天总写一千字,灯下书也念四五本。”关关说:“俺四个都是陪着相公天天三更才睡。”郑氏说:“像这样才好。你父说不久要叫你去过府考,明日先去府里候着。”又向娟姐说:“你大些,好好把相公的衣服被褥收拾收拾,明日好去。”又向 姐、关关、窈窈说:“你们也帮着。”此四个一齐答应着:“是!”郑氏说:“我去了,你们收拾罢!”
嫣娘又送到院里才回来。嫣娘说:“你们怎么不替我快快收拾,还站着?”娟姐说:“方才你的话还未说完。”嫣娘说:“这时候我也顾不得说了,等考完了来家再说罢!”又叫娟、二人去收拾行李,又叫关关拿书本,又叫窈窈忙着去拿书的拿书,磨墨的磨墨。关关把古文四书五经、时文律赋律诗搬了一堆,堆在嫣娘面前。嫣娘看了一看,也未打开,笑了一笑说:“这从那里念的起?不念罢!”窈窈又把墨也磨了一砚池,嫣娘走去,看着他磨墨。窈窈只顾磨,未见嫣娘走来。嫣娘就伸手把墨抹了一指头,抹了窈窈一脸。窈窈把墨放下,叫着说:“你这个相公,罢了!罢了!我替你磨墨,你不酬我的劳,还抹我一脸墨!”嫣娘笑的气喘不过来,说:“你这个人不识好,你们天天擦些什么石灰,抹的像死人一样。我替你想个新鲜的妆扮,还不好看些吗?”窈窈瞅着嫣娘,说:“好看!好看!多谢!多谢!”嫣娘说:“把砚瓦也收起来罢!”窈窈说:“不是要写字吗?”嫣娘说:“离考的日子还早,忙些什么?”窈窈说:“这不瞎忙了半天吗?”说着就将墨放下不磨了。嫣娘又叫关关:“把书也收起来罢!”关关说:“不念了吗?”嫣娘说:“念完了。”关关说:“你连他的面也不曾见,就说念完了,我看你明日进场,将什么字写在卷子上?”嫣娘听着他说,看看指头上的墨还未抹完,就趁关关不防,又抹了他一脸,说:“我且把你这头一篇批点批点。”关关又是气,又是笑,说:“明日你进场做不上来,学院打你一百戒尺,也罢了!”正在闹着,娟、两个从里间屋出来,看着一个一个的满脸黑墨,笑的弯了腰,说:“今日唱《李逵打店》,怎么又有两个李逵?”他两个正在笑,嫣娘又偷偷的去把墨抹了两手,走到娟姐背后向脸上一抹,笑着说:“也叫你唱个胡敬德!”娟姐才要回头, 姐站在娟姐跟前,看着大笑,不妨娟姐向旁一转,一下歪在 姐身上,都倒在地上。嫣娘笑着说:“好!好!我也替你画画眉。”说着把 姐眼上着手指头画了两个圈,说:“这是个奇妆。人家的眉毛是长的,你这是圆的。”他两个起来就要膈肢他,嫣娘一溜烟跑了。
他四个叫了丫头们端了水来,洗了脸。洗完了,你给我看,我给你看,看墨可有了。关关说:“我们真是糊涂,何不把大镜子拿出来,大家照照就是了!”正要去拿镜子,嫣娘走进来,站在当中,作了一个揖,说:“有罪!有罪!唐突西子,该领巴掌八个!”娟姐说:“我们一个人打一巴掌罢!”嫣娘说:“不好!若是只打一巴掌,诸位的那只手岂不又怪我偏心吗?” 姐说:“好好坐着罢,养养神,明日好上府。”嫣娘说:“正为明日远别,今日不可不细细谈谈。”关关说:“老天,老天,怎么了?这离府里好有二千步,就说远别,后来你做了官,要是四川、广西,还说个什么别呢?这个‘远’字,我要是个试官,就打一百个扛子!”嫣娘就向关关作个揖,说:“门生领教。” 姐说:“莫闹了,屋里黑了还未点灯,叫他们点灯罢!”遂叫了丫环来把里间屋里的灯点上,又把外间灯点上。嫣娘说:“这黑的,像地牢一样。”娟姐说:“快点蜡来!”嫣娘笑了一笑说:“我明日就到府里去了,你们今日午上请我,这就还席。这个贴是‘即夕恭候台光’。” 姐说:“老实些罢,又还什么席呢?”
嫣娘不肯,就叫丫头们把正中挂的四个玻璃灯点上,又叫丫头们去预备二十六个小菜碟子,十六个小吃碟子,外只要四个大碗就够了。正在忙着摆桌子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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