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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佑民骂他:“你这个傻×!我高兴?你很快就知道什么人最高兴了!你以为你把同我的矛盾推到了极端,戏就会按照你设计的套路一幕一幕地演下去?比你会演戏的人多着呢。你害了我不说,也害了你自己啊,更害了你们公司几千职工啊。你这浑蛋,你浑不浑啊?”
邹含之却只管抱着手臂对着他笑,不是傻笑,而是充满了嘲弄。他现在的感觉只有嘲弄。他觉得高佑民已经是色厉内荏了,他害怕了。他必须坚持下去,等着高佑民最不愿看到的那种结果出现。
高佑民不傻,高佑民把邹含之心里的那点打算看得一目了然。但高佑民还是过于自信了,他以为凭自己一个市委常委、常务副市长的权力就可以把一场闹剧及时地制止在这里。走出看守所,他就给市公安局长刘一鸣打电话,他口气很硬,要他立即放人。他忘了刘一鸣如果不是运气稍微差了点,也是市委常委了。由市公安局长兼任市委常委和市政法委书记,或者反过来说,都是现体制的通用规则。这也是刘一鸣正在努力争取的。或许考虑到这个正在争取的过程,刘一鸣暂且宽恕了高佑民这种居高临下的口气。
“这……”刘一鸣在电话那端犹豫着。高佑民一听就知道连这犹豫也是假装的。
“这什么这?我和邹含之的事,纯属个人私事,最多也就算是个民事纠纷吧,我受了点鸡毛蒜皮的小伤,你们怎么就这么热心啊?大姑娘大白天走在大街上,裤带都被扯掉,你不管,你管这些干什么?有本事,你们就把云梦市的治安工作搞好,多破几个大案。”
“可是,这不是一般的民事纠纷啊,这已经是刑事案件了……”
“乱弹琴,你也太敏感了一点吧刘局长,我不跟你啰嗦了,你马上下令放人,现在,我就在看守所外面等着,等着接邹含之出去。”
“高副市长,我没有这个权力。”
一个叫着对方局长,一个叫着对方副市长,这是权力的归位与还原,先让你知道你是谁。刘局长申明自己没有这个权力,高副市长就必须问,“那谁有?我有没有这个权力?”刘局长说:“我不知道,这是你们市委常委的事。”
听刘一鸣的口气这样硬,高佑民把手机挂了。他还从没有碰上这么硬的钉子,这也刺激了他对权力的渴望。为什么要拼命往上爬,就是需要更大的权力,否则你说什么就是放屁。眼下高佑民还没有绝对凌驾于刘一鸣之上的权力,但他知道谁有。他感觉到了,果然不出所料,有人要利用这件小事精心构思,要做一篇大文章。事情复杂化了,确切地说是有人处心积虑要让它复杂化。他赶紧上了车,对司机做了个手势,市政府。他要马上去见薛村。
司机却不敢把车开得太快。车窗外正在下雨。雨不大,却下得极有耐心,仿佛要把毕生的精力都献给这个季节。已经是梅雨季节了。街上的行人都把身体躲藏在雨伞下。一街漂浮着五颜六色的雨伞,随风雨摇曳而摇曳,被雨淋湿的街道,比平时亮了一层,照出一街纷乱的行色匆匆的倒影,反而显得比平时拥挤了许多。司机年轻,眼睛很亮,能分辨出车前景物哪是真的哪是幻影,但辨别的过程是一个小心翼翼的过程,车速于是随着放慢了。
高佑民就是再急,也不会催司机。一个人往车上一坐,就把自己的一切交给司机了,把一脑子的事也交给司机了。高佑民虽说是个急性子,可也喜欢车开得平稳一些,他也需要在一个相对平稳的状态下整理一下思路,调整调整心情。
随车一起摇晃的脑袋,碰着的却总是往事。
梦城 第三十一节(1)
雨一直落着,把日子延续到另一个日子。也是在这样一个雨天,邹含之接到了一张轰动了整个湖乡的录取通知书。清华大学!这无异于他创造的一个神话。由于邹含之家里太偏僻,通知书寄到区里后,是高佑民给他送去的。
邹含之当时还在田里栽秧,高佑民站在田埂上喊了一声,又把那个牛皮纸信封扬了扬。邹含之在泉水里洗净了满是稀泥的手,才将那张云一样白的纸抽出来,反反复复地看过了,又抬头望了一下天,其实是不让泪水滴下来。可还是滴下来了,滴在纸上,邹含之赶紧伸出舌头舔掉了。高佑民记得,邹含之当时抹下一把泪水,然后骄傲地看了他一眼,说:“我知道,我会考上的,我就知道!”
“我也知道我考不上。”高佑民笑了笑说。
高佑民和邹含之一同参加高考,他知道自己考不上,可他当区委书记的爹说,你考都没考怎么知道自己考不上?高佑民说要是没考上呢?他爹说没考上是没考上的说法。高佑民有他爹这话当枕头,虽说没考上也没太放在心上,对邹含之考上了这么好的大学也一点不嫉妒。他倒是真希望邹含之能考上。邹含之太苦了。邹含之参加高考时连钢笔也没有,是用一根竹子削成的笔蘸着自己泡的蓝墨水答题。监考老师看了没有一个不鼻子发酸,一位老教师把自己的钢笔摘下来,给他,他却放在桌上,继续用自制的竹笔答题。交卷时,他给那位老教师深深地鞠了一躬,然后,恭敬地把笔还给老师。他说,我用我自己的笔写惯了。
高佑民知道邹含之看不起自己。这个穷小子和他同窗共读六年,从乳臭未干的小毛孩读成了人长树大的小伙子,就没用正眼瞧过他。高佑民虽说成绩平平,可干别的什么都很出色,又是人人都怕巴结不上的区委书记的公子,也就难免有些得意忘形,有意或无意地流露出一些优越感。但他在邹含之跟前,一向还是友善的,虽然偶尔也抄抄他的作业,坐一桌时难免不碰碰手肘,也无非是孩子气的一些小规模冲突,头破血流的事还没发生过。高佑民甚至一直试图和邹含之建立起一种友谊,他那时觉得只有邹含之才可以成为自己平起平坐的朋友,只有他配。可羞涩内向的邹含之却对他充满了偏激的反感。两个人的质地太不同了,揉不到一块儿去。
高佑民那天风雨泥泞地走了十多里山路,给邹含之送来了改变他一生命运的录取通知书,他却只顾摆出一副胜利者的姿态,连个谢字也没有。这样的人其实自卑得要命,他太需要胜利了。他战胜的也好像不仅仅是高佑民这个区委书记的儿子,而是这个不公平的世界。这么多年了,邹含之骨子里的东西还是这些,每到关键时刻这些东西就开始起作用,就会迫使他摆出一副挑战这个世界的姿态来。
邹含之身上最让高佑民心酸的,也最让他感动的,还是那只竹笔。高佑民记得,那天他看见邹含之把录取通知书小心翼翼地揣在怀里了,他连忙又掏出一支英雄牌铱金笔相赠,这是他在镇上商店里买的,特意为邹含之买的。邹含之却轻蔑地把手一摇,拒绝了。这也在高佑民的预料之中。高佑民说:“我知道你不会收,但我想你也送一样礼物给我,舍得吗?”邹含之听了一怔。邹含之肯定是在想,自己身上有什么东西送给他呢?除了一身满是泥浆的破布衣服,他还有什么可以送给这位区委书记的儿子呢?“你要什么?”邹含之警惕地问。高佑民说:“最珍贵的。”“我身上没值钱的东西!”邹含之烦躁了起来,他不想跟高佑民玩这种哑谜了。 。 想看书来
梦城 第三十一节(2)
“把你自己做的那支竹笔送给我吧。”高佑民的声音几乎是在哀求了。
这是一九六五年发生在两个少年之间的故事。那时他们无法想象几十年后等待他们的将又是怎样的命运。几十年后的今天,当年的高考落榜生高佑民身居高位依然是这个世界的主宰者之一,而那个自以为文曲星下凡一步登天的穷小子邹含之在度尽劫波之后仍然是高佑民想怎么走就怎么走的一个小卒子,即便偶尔一现的豪迈与自信,说穿了也不过是读书人假扮的天真。高佑民当然不会这样想,可事实就是这样。人际命运复杂到了荒唐的程度,没有谁能根据逻辑推导出他的人生轨迹。
在邹含之背着背包北上京城的时候,高佑民在他父亲不费吹灰之力的安排下一身戎装南下广州。高佑民揣在怀里的不是别的,就是邹含之送他的那支竹笔。自那以后,他走到哪里,带到哪里,一直到现在,高佑民早已看透了那种理想主义的矫情,可当时却是那么虔诚。自那以后,每当他神思恍惚踌躇彷徨之时,只要一握住这支竹笔,他的手就变得坚定,心里也能保持平衡,而且对什么事立刻就会作出清醒的取舍,一下子就有了方向感。一直到现在,他依旧很仔细地珍藏着这支竹笔。这不仅是坚忍和意志的象征,它仿佛还有一种神秘的力量,在不断地超度着他。
后来,高佑民也上过大学,在省委党校脱产攻读了两年本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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