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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么说,您鄙视我啦?”我问道。
“不要再提那种事情了。”她又说道。
“非谈不可!”我痛苦异常,激烈地说,“这关系到我的整个人格,关系到我的不为人知的生活,关系到您应当了解的一个秘密;不谈出来,我就会绝望而死!况且,不是也关系到您吗?当时您成为比武场上的王后,手里拿着要奖给优胜者的闪光的桂冠,而自己却没有意识到。”
我向她叙述了我的童年和少年生活,不是像我对您讲的这样,以旁观者的态度,而是使用伤口还在流血的年轻人的火热语言。我的声音,犹如樵夫在树林中砍柴的咚咚斧声。我那逝去的年华。那缀满我的岁月的长期痛苦,都像光秃的树枝一样,劈里啪啦落在她的面前。我以激烈的言辞向她描述的大量凄惨情景,都没有忍心对您讲。我那珠宝一般晶莹的祈愿、金子一般纯洁的渴望、火一般炽热的心灵,都埋在阿尔卑斯山的厚厚冰雪之下,度着绵绵无期的冬天。我使用以赛亚的火炭般炽热的语言①,回顾了我所遭受的痛苦。我让痛苦压弯了腰,等待这位低眉听着的女子讲一句话;她的一瞥便会驱散黑暗,一句话便使人间仙境充满生机。
①参见本卷第9页注1。
“我们有相似的童年!”她脸庞闪着殉难者的光环;对我说道。接着沉默片刻,我们的心灵在同一欣慰的念头中结合起来:原来不单单是我一人受苦呀!伯爵夫人用她对心爱的孩子讲话的声调,向我讲述了在兄弟全部夭亡的情况下,她如何错生为女孩子。她向我解释一个总拴在母亲身边的女孩所受的痛苦,同一个被打发到寄宿学堂的孩子所吃的苦有什么不同。她的心像放在磨盘里不断地磨压;比起她的情况来,我的孤独处境倒像天堂了;那种痛苦周而复始,直到有一天,她真正的母亲,善良的姨妈到来,才把她救出火坑。她在母亲身边动辄得咎,就连匕首刺来不退却、敢于死在达摩克利斯剑①下的刚毅的人,也受不了那种无端的挑剔:不是在流露天真情感时被厉声喝住,就是冷冰冰地接受你的亲吻;一会儿不让你多嘴,一会儿又嗔怪你沉默;眼泪只能往肚子里咽,总而言之,如同修道院一样,专横暴虐的花样层出不穷,只是瞒着外人,装出一副慈母的样子,骗取别人的赞扬。她母亲常拿她炫耀,来满足自己的虚荣心。越是有人奉承她母亲教女有方,她越要吃苦头。她俯首帖耳,百般温顺,以为总算赢得了母亲的心,便把心里话全掏出来,岂料母亲反而利用她的心声施虐。即使密探也不会如此背信弃义。少女时的全部欢乐、每年的生日佳节,她都要付出高昂的代价,因为她一高兴就要受到斥责,仿佛做错了事似的。给她的堂皇的教育,从来不带丝毫慈爱之情,而是充满了伤人的嘲讽。她一点也不怨恨母亲,只是责备自己对母亲畏惧多,感情少。这位天使甚至想,这种严厉的态度也许是必要的吧,这不正磨练了她适应现在的生活吗?在我的手中,约伯②的坚琴发出了野调蛮声;可是,听这位基督信徒的一番言语,我觉得琴弦一经她的纤指抚弄,便与圣母在十字架下的祈祷和鸣。
①达摩克利斯,古希腊传说中叙拉古王迪奥尼修斯的宠臣。因其羡慕王的权势,迪奥尼修斯便请他赴宴,让他坐在自己的宝座上,头上悬着一把用马鬃拴着的利剑,意谓君主的荣华富贵随时有倾覆的危险。
②约伯,《圣经》中的人物,此人正直、善良,敬畏上帝,上帝为考验他,让他受尽磨难(见《旧约·约伯记》)。此处喻指本故事的男女主人公都曾和约伯一样受苦。
“我们在这里相聚之前,生活在同一个天地里,您来自东方,而我却来自西方。”
她沉痛地摇着头,说道:“不,您来自东方,我来自西方。将来您会得到幸福,而我要痛苦而死!男子在自己的生命途中还能有所作为,而我的生活却永远固定不变了。金戒指是妇道贞节的象征,它把女人系在沉重的锁链上,是任何力量也砸不断的。”
于是,我们产生了一母孪生之感,她认为既然是同饮一泉水长大的兄弟,相互交心就不该中途而止。但凡纯洁之心要吐露衷曲时,总不免叹息一声。她叹了口气,又向我讲起新婚的日子,最初的失望,以及不幸命运的重演。她跟我一样心灵玉洁冰清,把细事看得十分重大,稍有冲撞,整个心灵就会震撼,如同湖中投进一颗石子,水面水底都要摇动那样。她结婚时有一笔体己钱,那为数不多的金币,却蕴涵着少女快乐的时光、千百种渴望;有一天丈夫手头拮据,她就把钱慷慨地交了出去,并未说明那是纪念品,而不是金币。丈夫始终没有告诉她把钱派了什么用场,甚至根本不领她的情!她那笔财富沉入了忘却的死水里,却没有换来含泪的目光。本来,对豁达大度的人来说,那目光可以偿付一切,它就像永世的瑰宝,在艰难的岁月里放射光彩。令她痛苦的事,一桩接着一桩!德·莫尔索先生常常忘记给她日用开支;当她战胜女性的胆怯心理开口要时,丈夫却如梦初醒;然而,他一次也没有不让她体验这种揪心的顾虑,从来没有!在这个破产者的病态暴露出来的时候,她感到多么恐怖啊!她丈夫第一次大发雷霆,就把她的精神击垮了。丈夫是主宰一个女于生活的威严形象,而她经过了多少痛苦的思考,才确认自己的丈夫是个庸碌无能之辈!两个孩子出世后,又带来多么可怕的灾难!看着一对活不长的婴儿,多让人揪心啊!“我要把生机输进他们的身体!我要每天重新生育他们!”这样想需要多大勇气啊!那颗心、那双手,本来应该给女人以帮助,却处处掣肘,怎不叫人痛心呢!每战胜一个困难,她都看到荆棘载途,苦难无边;每登上一块岩石,都望见新的荒漠,终于有一天,她认清了自己的丈夫,认清了自己孩子的体质,认清了自己要生活的地方;终于有一天,她像被拿破仑从温暖的家庭拉走的孩子那样,双足习惯了在泥雪中行走,脑袋习惯了枪林弹雨的环境,整个人都习惯了士兵那种奉命惟谨的态度。我向您简略叙述的这些情况,在她向我描绘时,真是一幅茫茫无际的黑暗图景,伴随着令人寒心的事实。夫妇间无谓的搏斗,以及徒劳无益的尝试。
“总而言之,”她最后对我说,“必须在这里待上几个月,才能了解为改善葫芦钟堡庄园的经营,我耗费了多少心血!为让他接受最符合他的利益的事情,我用了多少心计曲意逢迎!有时,我提议做的事情没有立竿见影,他就发起孩子脾气,闹个没完!事情成了,他又多么高兴,把功劳归于自己!我绞尽脑汁帮他消磨时间,使他周围的空气充满芳香,把他丢满乱石的路铺上沙子,栽上鲜花,而他却总是抱怨,我需要多大的耐心才能忍受啊!他给我的酬报,只有这句令人毛骨悚然的老调:‘生活太沉重了,我要被压死了。’家里来客人就好了,他既热情,又礼貌,毛病全没了。然而,对自己的亲人为什么不能这样呢?我不明白一个有时确有骑士风度的男子,为什么缺乏忠诚精神呢。他能偷偷地跨上马,飞驰到巴黎,好给我买一件首饰,如上次为参加图尔舞会,他就是这样做的。他在家庭用度上非常悭吝,可是,如果我愿意的话,他为我会不惜挥霍钱财。按说应当反过来:我什么也不需要,而家庭开销却很大。也许是当初我渴望使他生活幸福,没有考虑自己要做母亲,才使他养成了拿我出气的习惯。其实,我若是连哄带骗,就能像摆布小孩子一样摆布他,可是,我觉得这样太卑劣,不屑于做。为了家庭利益,我必须像正义女神雕像那样,既冷静又严厉,然而我也是人,也有一颗充满情感需要表达的心灵啊!”
“您为什么不利用这种影响去控制他,管束他呢?”我问道。
“他那个人沉默起来,给他讲几个钟头的道理,他也死不开口,而一旦挑剔起来,净说孩子话;如果只关系到我一个人,他问不作声也好,无理挑剔也罢,我根本就不予理睬。我不忍心去对付软弱的人,也不忍心对付孩子,任凭他们打我也不会还手;也许我能以硬对硬,不过,我没有能力对付我所可怜的人。如果一定要逼迫玛德莱娜做什么事才能救活她,那我宁可同她一起死掉。怜悯之情使我的神经松弛,使我的心肠变软。因而,这十年剧烈的忧患把我拖垮了。我的情感屡遭打击,现在常常不稳定,什么也不能使它复生了;我赖以抵挡风暴的那种魄力,有时也缺乏了。对,有时候我被战败了。得不到休息和海水浴,神经恢复不了,我就要命归黄泉。德·莫尔索先生非把我折磨死不可。我一死,他也活不成。”
“您为什么不离开葫芦钟堡,去休息几个月呢?为什么不领着孩子去海滨呢?”
“一则,只要我离开,德·莫尔索先生就会认为自己完了。虽然他不肯相信自己的状况,但他心里却很明白。他身上体现出双重性:男子汉和病人,两者相抵晤,便做出许多乖谬荒唐的事情!二则,他担心也是有道理的。我不在,这里各方面都会一团糟。在您的眼中,也许我只是个家庭主妇,一心守护着自己的孩子,以防在他们头上盘旋的大鸢的袭击。这任务本来就够繁重的,德·莫尔索先生也不让人省心,总是问:‘夫人在哪儿呢?’这不算什么。我既是雅克的教师,又是玛德莱娜的保姆。这也不算什么!我还是内务外事的总管家。在这里经营土地是最伤脑筋的行业;您哪天了解了这一点,就会理解我这些话的含义。我们的现金收入很少,庄园的土地每年耕种一半,这种耕作方式就要求常年仔细管理。必须亲自出售谷物、家畜和各种农产品。我们的佃户就是我们的竞争者,他们在咖啡馆里同买主串通一气,抢先卖出,然后压低价钱。我们经营农业困难重重,我若是一一向您解释,就会使您厌烦了。我看管得再紧,也防不住伯农用我们的肥料上地;我不能去察看在收获分成的问题上,雇来收割的短工跟佃农有没有勾结,也无法了解出售谷物的好时机。而且,德·莫尔索先生忘性大,您也见过我让他管点事有多难,您再想想这些,就会明白我的担子有多重,一刻也放不下来呀。我若是出门在外,家里非破产不可。没人听他的,他吩咐的事情,大多前后矛盾;再说,他动不动就训人,独断专行,谁也不喜欢他。他同所有性格软弱的人一样,容易听信手下人的谗言,不能在他的伯户之间制造和睦相处的气氛。一旦我出门,哪个仆人在这里也待不上一周。您明白了吧,我被拴在葫芦钟堡,就像这些铅皮做的花束固定在我们的房顶上一样。先生,我对您毫无保留;这地方无人了解葫芦钟堡的秘密,现在您却知道了。望您对外只讲好听你面的话,这样,我就会尊敬您,感激您。”她声音柔和地补充说道,“以这种代价,您就可以随时到葫芦钟堡来,可以在这里找到知心朋友。”
“可是,”我说,“我在这儿从未感到痛苦啊!只有您……”
“不,不!”她急忙接过话头说,同时脸上露出一丝苦笑;听天由命的女子的这种笑容,足以化开花岗岩石。“您听了这种实情不要感到诧异,我指给您看的生活是它的本来面目,并不是您在想像中所希望的那样。我们大家各有长处和短处。假如我嫁给一个挥霍无度的人,他会把我的财产荡尽。假如我嫁给一个风流倜傥的公子哥儿,他很可能在情场上春风得意;也许我笼不住他,可能被他抛弃,我会因嫉妒而死去。我是好嫉妒的人啊!”她声调激昂地说,犹如暴雨中的一声惊雷。“而德·莫尔索先生呢,他全心全意地爱我,把全部感情奉献给我,就像玛德莱娜把她的余香倾泻在救世主的足下①。请相信,爱情的生活,注定要排除在人间法则之外;鲜花总要凋谢,巨大欢乐的第二天必然失意,如果有第二天的话。真实的生活充满了惶恐忧虑:生活的形象如同这棵荨麻,它从平台脚下长出来,见不到阳光,枝茎依然是绿的。这里和北方各地一样,天堂里的微笑少是少,但总归有,足以偿付所受的痛苦。总而言之,一心做母亲的女子,她们的依恋之情,恐怕是出于牺牲精神,而不是由于追求欢乐吧?在这个家里,我发现风暴要袭击仆人或孩子,便引到自己身上来;我这样做,就产生一种给我秘密力量的难以描述的感觉。前一天的忍耐,总是准备了次日的忍耐。不过,上帝并不是一点儿希望也没有给我。如果说从前,孩子的身体叫我提心吊胆,那么现在他们渐渐长大,也越来越健康了。不管怎么说,我们的宅第变美了,开始时来运转。经过我的努力,我丈夫不见得不会过上幸福的晚年吧?一个人手里拿绿色棕榈枝去见上帝,并把诅咒过生活而又得到慰藉的人带给他,请相信,这个人②就已经化苦为甜了。我的痛苦若是能为全家造福,还能说是痛苦吗?”
①诗云:“玛德莱娜的芳香,您流泻在谁的足下。”见法国浪漫主义作家缪塞(1810—1857)的长诗《罗拉》。
②指《新约·启示录》中记述的殉道者。
“对,还是痛苦,”我答道,“不过,这种痛苦是必要的,就像我必须经历痛苦,才可能品尝在我们岩石中成熟的果实滋味一样。也许现在我们要一起品尝这果实,也许我们将赞美它的奇迹吧?还有那由它注满心灵的感情激流、那使黄叶返青的汁液。于是,生活失去了压力,它也不再属于我们了。我的上帝啊!您没有听见我的声音吗?”我用宗教教育使我们熟悉的神秘主义的语言接着说:“您瞧,我们是沿着什么路走向一起呀?在无边的苦海上,是什么吸力把我们引向甘泉?那甘泉在山脚下流淌,沙底粼粼,两岸绿茵上鲜花盛开。我们不是像朝拜圣婴的三王那样,追踪同一颗星吗?现在我们来到育婴堂,只见一个圣婴醒来;他将把箭射向光秃的树冠,以他快活的闹声给人世带来生机,用他无休止的欢乐给生活增添情趣,给黑夜以睡眠,给白昼以喜悦。是谁每年在我们之间系了新的结?我们的关系不是超过姊弟之情吗?永远也不要挣脱这天作之合。您听说的痛苦,正是播种者①大把撒下的种子,而且丰收在望,在灿烂的阳光照耀下,已经一片金黄。瞧呀!瞧呀!我们不是要一同前往,一株株地全部采撷吗?我身上具有什么力量,竟斗胆对您讲这番话呢?回答我吧,否则,我就不再过安德尔河。”
①典出《新约》中的说教寓言,见《马可福音》第四章、《马太福音》第十三章,《路加福音》第八章。
“您只差用爱倩这个词了,”她厉声打断我,说道,“您所谈论的感情,是我所没有的,也根本不允许我有。您是孩子,我还可以原谅您,可是下不为例。要知道,先生,我心中激荡着母爱!我爱德·莫尔索先生,既不是由于社会职责,也不是贪图永世的福乐,而是因为一种不可抗拒的感情把他系在我的每根心弦上。难道我是被逼成婚的吗?是我对不幸者的同情心决定了这桩婚姻。弥补时代所造成的苦难,安慰冲锋陷阵而受伤归来的人,这难道不是女人的本分吗?怎么对您讲呢?我看到您为他解闷,私下里感到一种说不出来的高兴,这不是地地道道的母爱吗?听了我这肺腑之言,您还不明白吗?我永远要尽心尽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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