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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有一天,我认出那张男人的脸。我从他侧脸看我的眼睛里,看见我看他时的神情。那是多少年后的我。他被谁用老扔在那里。我还认出那个女人。他应该是我妻子。我和她没有一天半宿的青春。他直接就老掉了,躺在那里。剩下全是睡梦。我没有挨过她的身体,没跟她说半句情话。她跟谁过完所有的日子,说完所有的话,做完所有的事情,然后睡在我身边。
四、树上的孩子
我天天站在大榆树下,仰头看那个爬在树上的孩子。我不知道他的名字。也许没有名字。他的家人“呔”、“呔”地朝树上喊。那孩子听见喊声,就越往高爬,把树梢的鸟都吓飞了。
村里孩子都爱往高处爬。一群一群的孩子,好像突然出现在村子;都没顾上起名字。房顶、草垛、树梢,到处站着小孩子,一个离一个远远的。大人们在下面喊:
“呔,下来。快下来。
下来给你糖吃。”
“看,老鹰飞来了,把你叼走。”
“再不下来追上去打了。”
好多孩子下来了。那个年龄一过,村庄的高处空荡了,草垛房顶上除了鸟、风刮上去的树叶,和偶尔一个爬梯子上房掏烟囱的大人,再没什么了。许多人的头低垂下来。地上的事情多起来。那些早年看得清清楚楚的远山和地平线,都又变得模糊。
桥断了(4)
只有那个树上的孩子没下来,一直没下来。他的家人把各种办法用尽了。父亲上去追,他就往更高的树梢爬。父亲怕他摔下来,便不敢再追。他用枝叶在树上搭了窝,母亲把被褥递上去,每天的饭菜用一个小筐吊上去。筐是那孩子在树上编的。那棵榆树长得怪怪的,一根磨盘粗的独干,上去一房高,两个巨杈像一双手臂向东斜伸过去。那孩子爬在北边的树杈,南边的杈上落着一群黑鸟,啊、啊地叫,七八个鸟巢筑在树梢。
我不知道那孩子在树上看见了什么。他好像害怕下到地上。
村里突然出现许多孩子,有的比我大,有的比我小,不知道从哪来的。多少年后他们长成张三、韩四,或刘榆木,我仍然不能一一辨认出来。我相信那些孩子没有长大;他们留在童年了。长大的是大人们自己,跟那些孩子没有关系。不管过去多少年,只要有人回去,都会看见那些孩子还在那里,玩着多少年前的游戏,爬高上低,村庄的房顶、草垛、树梢,到处都是孩子。
“上来。快上来。”
只要你回去,就会有一个孩子在高处喊你。
只有那个树上的孩子被我记住了。有一天他上到一棵大榆树上,就再不下来。他的家人天天朝树上喊。我站在树下,看他看地上时惊恐的目光。地上究竟有什么,让他这样害怕。一定有什么东西被他看见了。
我记不清他在树上呆了多久,有半个夏天吧。一个早晨,那个孩子不见了,搭在树梢的窝还在,每天吊饭的小筐还悬在半空,人却没有了。有人说那孩子飞走了,人一离开地就会像鸟一样长出翅膀。也有人说让老鹰叼走了。
多少年后我想那个孩子,觉得那就是我。我五岁时,看见他爬在树上,十一二岁的样子。他一脸惊恐地看着地上,看着时而空荡,时而人影纷乱的村庄。我站在树下盯着他看,他也盯着我,我觉得那个树上的目光是我的。我十一二岁时在干什么呢。我好像一直没走到那个年龄。我的生命在五岁时停住了。剩下的全是被别人过掉的生活。多少年后我回来过我的童年,那棵榆树还在,树上那孩子搭的窝还在。他一脸惊恐地目睹的村子还在。那时我仍不知道他惊恐地上的什么东西。我活在自己永远看不见的恐惧中。那恐惧是什么,他没告诉我。也许他一脸的恐惧已经把什么都告诉我了。
我五岁时看见自己,像一群惊散的鸟,一只只鸣叫着飞向远处。其中有一只落到树上。我的生命在那一刻,永远的散开了。像一朵花的惊恐开放。
五、一朵花向整个大地开放自己
我记住临近秋天的黄昏,天空逐渐透明,一春一夏的风把空气中的尘埃吹的干干净净。早黄的叶子开始往远处飘了。我的母亲,在每年的这个时节站在房顶,做着一件我们都不知道的事。
她把油菜种子绑在蒲公英种子上,一路顺风飘去。把榆钱的壳打开,换上饱满麦粒。她用这种方式向远处播撒粮食,骗过鸟、牲畜,在漫长的西风里,鸟朝南飞,承载麦粒、油菜的榆钱和蒲公英向东飘,在空中它们迎面相遇。鸟的右眼微眯,满目是迅疾飘近的东西,左眼圆睁,左眼里的一切都在远去。
我很早的时候,看见母亲等候外出的父亲,每个黄昏她做好晚饭等,铺好被褥等。我们睡着后她望着黑黑的屋顶等。我不知道远去的人中哪个是我的父亲。我不认识他。偶尔的一个夜晚他赶车回来,或许是经过这个有他的家和孩子的村庄。在我迷迷糊糊的梦中,听见马车吆进院子,听见他和母亲低声说话。他卸下几袋粮食装上几张皮子,换上母亲衲的新鞋,把他穿破的一双鞋脱在炕头。在我们来不及醒来的早晨,他的马车又赶出村子上路了。出门前他一定挨个地抚摸我们的头,从土炕的这边到那边,他的五个孩子,没有一个在那时候醒来,看他一眼,叫声爹。他走后的一年里,这个土炕上又会多一个孩子。每次经过村庄他都会让母亲再一次怀孕,从他离开的那一夜起,母亲的身体会一天天变重。她哪都去不了。我的母亲,只有在每年的五月,榆钱熟落时,成筐的收拾榆树种子。她早早把榆树下的地铲平,扫干净,等榆钱落了厚厚一层,便带我们来到树下。那时东风已刮的起劲了。我们在沙沙的飘落声里,把满地的榆钱扫成堆,一筐筐提回家。到了六月,早熟的蒲公英开始朝远处飘了。我的母亲,赶在它们飘飞前,把那些带小白伞的种子装进布袋,她用它给儿女们做枕头,让她的孩子夜夜梦见自己在天上飞,然后,她在早晨问他们看见了什么。
许多事情他们不知道。母亲,我看你站在高高的房顶,手一扬一扬,仿佛做着一件天上的事。风吹种子。许多事情没有弄清。一棵蒲公英只知道它的种子随风飘起,知不知道每一颗都落向哪里。第二年春天,或夏天,有没有它们落地扎根的消息随风传来。就像我们的亲人,在千里外的甘肃老家,收到我们在虚土庄安家的消息。
那些信上说,我们已经在一道虚土梁上住下来,让他们赶紧来,我们在梁上等他们。虚土梁是一个显眼的高处,几十里外就能看见我们盖在梁上的房子,望见我们一早一晚的炊烟。
信里还说,我们在梁上顶多等五年。顶多五年,我们就搬到一个更好的 地方。
。。
桥断了(5)
他们说等五年的时候,只想到五年内故乡的亲人有可能到齐,地里的余粮够重新上路,房后的榆树长到可以做辕木。
可是,栽在屋前的桃树也会长大,第三年就开花结果。那些花和果会留人。今年的桃子吃完了,明年后年的鲜桃还会等他们。等待人们的不仅仅是远处的好地方,还有触手可及的身边事物。
一年年整平顺的地会留人,走熟的路会留人,破墙头会留人。即使等来的老家亲人,走到这里也早筋疲力尽,就像当初人们到来时一样,没有前走的一丝力气。
不过,等到真正动身了,人就已经铁了心,什么东西都留不住了。铃当刺撕扯衣襟也没用,门槛绊脚也没用,泪水遮眼也没用。
关键是人没动身之前,下午照在西墙的一缕阳光,就把人牢牢留住。长在屋旁一棵小草的浅浅花香,就把人永远留住。
蒲公英从五月开始播撒种子。那时早熟的种子随东风飘向西边的广阔戈壁。到了七月南风起时,次熟的种子被刮到沙漠边的灌木丛,或更远的沙漠腹地。###月,西风骤起,大量熟落的种子飘向东边的干旱荒野。十月,北风把最后的蒲公英刮向南山。南山是蒲公英最理想的生栖地。吹到北沙漠的种子,也会的漫长的飘泊中被另一场风刮回来、落在水土丰美的南山坡地。
一年四季,一棵生长在虚土梁上的蒲公英,朝四个方向盛开自己。它巨大的开放被谁看见了。在一朵蒲公英的盛开里,我们生活多年。那朵开过头顶的花,覆盖了整个村庄荒野。那些走得最远的人,远远的落在一朵飘飞的蒲公英后面。它不住的回头,看见他们。看见和自己生存在同一片土梁的那些人,和自己一样,被一场一场的风吹远。又永远的跑不快跑不远。它为他们叹息,又无法自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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