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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人心里涌上一丝快意,这快意,差点暴露在她迷人的眼睛中。为了掩饰,她只好垂下眼睑,顺着申志强的眼神,把目光最后定格在申志强那双宽大的脚掌上。
此时的这两只脚,是套在一双软料的拖鞋中,与几十年前那双翻毛的军皮鞋显然截然不同,可此时的女人却觉得,无论是软料的拖鞋,还是翻毛的军皮鞋,同样令她仇视、恶心……
几十年前的那天,她不知第几次了站在台上挨斗,在秋风中接受着审问、讥笑和各种羞辱。但她始终紧咬着嘴唇一声不响地坚持着,因为她要保护好肚里的孩子,保护好那个心中的男人,因为她相信,这一切很快会过去……
直到有一天,她在人群中,看到了那双熟悉的眼睛。
那天,批斗会又一次开始,几个人粗野地用同样的方式问着她同样的问题。她看他们一眼,蔑视地闭上眼睛,却一个趔趄被推跌下台去。脖子上沉重的木板,使得她的头重重地磕在已有些秋霜的地上,她眼冒金星,却模模糊糊地看到,有一双脚就站在她的眼前。她恍惚觉得,眼前的这双脚、这双鞋是那么的熟悉,这种翻毛皮式的棉鞋,是只有那些穿军装开荒种地的人才有的。当时,她的心一紧,努力抬起流着鼻血的面孔向上望去——
果然,她看到了那双令她朝思暮想的眼睛。一种见到亲人的感觉让她痛彻的心涌起了暖意,她抓住那双鞋上的裤管,想借此爬起来,却不想,那双脚向后退了两步,然后转身快步地走开了。
从此,她再也没有见到过他,他宛如一片突然蒸发的云,再无音讯,丢下她一人,独自忍受着余下的悲惨人生……
事情虽然过去多年了,可即便现在想起,女人仍听得见自己心碎的声音,就像那年,一种痛和绝望迅速传遍全身。
记得那天回到家里,女人就开始发烧,说着胡话。父亲便又开始责骂妻子身为母亲,没有看教好女儿。这个文绉绉了半辈子的男人,从自己出事后便学会了骂人。母亲则默默承受着丈夫的责骂,一边流泪一边用汤匙一点点向女儿嘴里渗着姜汤。双胞胎的姐姐杉杉则趴在她耳边说:“你快说,是谁欺负了你,我们去找他讨个公道。”两个弟弟小伟和小文也气愤地符合着说:“是,找他讨个公道!”
两天后,她渐渐地退烧了,人也开始清醒起来,只是仍不言语,时不时就望着窗外发呆。家人顺着她的目光看去,便见一棵枯树,枯树上仅剩的一片叶子,在秋风中凄惨地站立着、瑟瑟着……
突然有一天,没刮风,叶子却落了,悄无声息地。“真奇怪,没有风怎么就落了?”小文说。“唉,有什么奇怪,它是枯透了,心干了。”她突然幽幽地叹口气,说了话。
那一天,确实没有一丝儿的风儿,但天气却少有的干冷,就像今天。
女人的目光依旧在申志强的脚上停留着。
那天,自从那双翻毛皮鞋离她而去后,她便开始整夜整夜地睡不着觉。只能靠母亲从村卫生所每天拿来两片安眠药催眠。全家人都盼着她能熬过此劫,可她却暗藏着心思,每天的安眠药她吃一粒,悄悄地留一粒儿。
半个多月过去了,这天,那片树叶落下后,她也开始昏昏沉沉了。她本一心想死,可当吞下了平时攒下的十几粒安眠药后,肚里的孩子突然软软地踢了她一下。这便让她又突然怜悯起了肚里的孩子。她挣扎着起来,连滚带爬地向村卫生所跑,结果动了胎气,到了卫生所便破了羊水,两个七个月大的孩子就这样早产了,她本人也因为吞食的药量不够而免于了一死。
父亲虽说一下得了两个外孙女,可这却比杀了他还难受。劳累和屈辱,让他变得越发粗暴不堪。他每天阴着脸,不停地埋怨妻子教女无方,指责女儿丢尽了全家人的脸,骂不解气的时候,便揪住两个儿子痛打一顿出气,弄得家里天天乌烟瘴气,人人都提心吊胆。
“日子总不能这样过下去,这两个孽种不能要!”一天,父亲在猪号里喂猪,看到待产的母猪,气又不打一处来。他**似的把母猪抽打了一顿,联想到自家的状况,便突然滋生了这样疯狂可怕的念头。
他急冲冲地跑回家,想趁着妻子和孩子都不在家的当儿,把女儿的两个孩子抱出来送人,或者干脆扔掉。
可父亲回到家,发现没人,女儿和孩子都不在。还在襁褓中的孩子,这么个冷天,能去哪儿。再说,女儿自从出事后,几乎就没有出过家门。他喊了两嗓子,没有回音。他再找,便发现饭桌一角的茶缸下压着一封信。他拿起信,看了一眼,便慌了。
就这样,她抱着孩子出走了,不,按照信上的说法,是去寻死了。母亲惊天动地的哭声惊动了全村的人。不消一刻钟,人们聚拢来,边打听着状况,边自觉地三五一群,帮去寻人了。
傍黑天时,有人在野外的一棵老树下发现了她的外衣和孩子的帽子。外衣好像被什么东西撕咬过,一条一条的破碎,且带着斑斑血迹。
狼!人们的脑海同时闪过一个字。却都嘴大张着,什么也说不出来。只有她的家人们在刹那的惊呆之后开始大放悲声。
几天后,村西南树林里又多出了一座新坟。新坟里没有尸身,只有一件破碎的外衣和两顶婴儿的帽子。坟周边也没有任何标志,与周围其他那些立着碑牌的坟茔相比,越发显得孤零、凄惨。
从那以后,她就彻底地被埋葬了。今天的自己,完全是劫后的重生,和,复仇的化身。
女人想到这儿,把目光从申志强的脚上移到了脸上。
那已是一张行将朽木的脸,透窗而入的上午的阳光在半拉开窗帘的遮挡下,有一半罩在了他的脸上,像为他盖了半边的死亡的白布单。
第八十三章 坠入恶魔窟(1)
当住在牛村的铁生绝望地呼喊着孙子小涛的名字时,远在千里之外的小涛也在梦境中哭着寻找着回家的路。“爷爷!”这天,他又在梦中大叫起来,并扑棱一下从床上坐起。
“发什么梦魇?好好睡觉!”随着呵斥,一根棍子从小涛的床前方狠狠地怼过来,怼在小涛的背上,疼得他不禁咧了一下嘴。
小涛忍着痛,重新躺倒在床上。床铺又潮又湿,躺在上面后背就像沁着一层水儿。因为怕挨打,小涛努力忍着不让自己翻身弄出动静,可偏偏肚子这时又饿得不争气地叫了起来。
棍子再一次伴着粗鲁的骂声伸过来打在他的左侧胳膊上:“妈的,叫什么叫,明天出去再找不到活儿,就饿死你个龟孙子王八蛋!”
棍子的头上似乎带着刺儿,疼得小涛泪水在眼眶里直打转转。他强忍住涌上喉咙的哽咽,想起刚才的梦境,心里一遍遍呼喊着亲人们的名字,后悔当初一时冲动跑了出来。
那天和宽宽歇斯底里吵了一架后,小涛就觉得属于自己的那片天空完全坍塌了。妈妈被仇人打死,仇人的儿子却又要来分享自己亲人的爱,甚至还占据了自己的主角位置,这对从小就饱受着娇生惯养的小涛来说实在是天大的委屈且无法忍受。
所以那个早晨,他满怀着伤心绝望,赌气绕过正在熟睡的父亲的床头,悄悄溜出了家。他想,他要以此方式,惩罚一下把爱分给了宽宽一半的爷爷、奶奶还有父亲。
那个早晨,实在是太早,虽说已有鸡叫,但秋末的拂晓,还是像个裹脚的老太太,紧赶慢赶也没赶在鸡叫三遍头前。
所以,小涛走出家门的时候,天仍然还没有放亮的意思,村里的一切都还在朦胧的月光中影影绰绰着,像一个个形态各异的怪物,看得小涛心里直发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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