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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瞬将至新正,这些日子秦氏镇日忙忙碌碌治办年事,又要打扫宗祠,收拾供器,还要拟定请客吃年酒的单子,忙得连吃饭喝水的工夫都没有。偏黛玉因近日侍奉母疾太过劳碌,身子骨本又单弱,兼着时气寒凉,感冒些了风寒,病倒在床不能起。秦氏又忙着各处请医调治,看医生启帖、症源,商议药案,命奶娘丫头轮替照看汤药一切,劝解黛玉放宽心调养等等,恨不得能使个孙大圣的分身术,化出七八个分身来,把这些千头万绪的琐事通通给理清了。
因着快要过年,贾敏也不好把晨霜拘在屋里,不使她出来见人,晨霜虽侥幸脱获自由,却碰不着机会面陈秦氏。不单晨霜,林海见秦氏忙得脚不沾地,眼底都累出青黑色了,实在是没有片刻闲暇坐下细谈,况且过继一事他也尚未思虑周全。故而只是拖延着,倒是贾敏催问了两回,显得比林海还要急切心焦。这些日子,贾敏趁着精神尚可支持的时候,命人收拾清点她的嫁妆单子,不单绫罗绸缎、簪环首饰、文玩古董,并田土房屋,乃至字号庄园奁金,悉数一分为二,只说一分留予黛玉,一分赠予嗣子。林海见其如此坚决,倒不好拒收,只好将贾敏命人送来的分赠单子搁在一旁。
到了腊月三十日晚上,林母领着众人在致远堂拜祠上供毕,在介寿堂里设合欢宴辞岁,林母中间一席,林珩、芳芸二人陪席,黛玉因病着,不过出来给林母等诸长辈磕头尽礼后,仍旧回房养病。左边一席是林海、林深带着林珏和松哥儿,松哥儿乃是林深小星羽娘所出,年方五岁,初时林深举家来投,羽娘已有孕在身。过了两个多月便瓜熟蒂落,养下一个健康白胖的小厮来。
林深因着老来幼子,况且松哥儿生得眉清目秀,又乖觉异常,向来十分钟爱,故而年节大宴时也把他带在身边。邹氏对此却能淡然处之,皆因嫡出孙儿不在跟前的缘故,倒略将几分疼爱嫡孙的心移到松哥儿身上。不仅将松哥儿抱养在自己屋中,还贤惠大方地提出要将松哥儿记在自己名下,林深自然欣然笑允。夫妻二人本就伉俪情深,经此一事后,林深更对邹氏添了几分敬重,常常赞叹道:“得贤妻若此,夫又复何求!”
右边一席则是秦氏、邹氏带着蝠哥儿、桂哥儿、英姐儿,贾敏病得连祭拜宗祠都不曾去,自然也不曾来赴席。席末另设一张小矮桌,是给晨霜、羽娘二位姨娘的。满堂灯彩,耀眼辉煌,笑语喧阗,热闹非凡。秦氏陪着林母听了一折戏,多饮了几杯酒,登时红云满面,屋内地龙烘春,更觉燥热不堪,借着更衣避出来散散。吴嬷嬷扶着她走到回廊下坐着,关切道:“太太,可要喝点浓茶醒醒酒?”
秦氏摇摇头,倚着栏杆略略歪着。一轮皎月高悬空中,皎洁可爱,两边檐下挂着两队五彩的戳灯,照得满院子亮如白昼。侧耳便可听见屋里人声沸腾,爆竹聒耳,秦氏静坐了一回,想着众人都热闹喜庆,黛玉那边必然冷清得很,遂起身说道:“去大姐儿那里瞧瞧。”吴嬷嬷笑着赞叹道:“太太这般慈爱,时刻挂念着大姑娘。”秦氏漫不经心道:“谁教如今我掌家呢,总要周全才好。”
林海惟恐黛玉将病气沾带给林母,遂将她移到从前林珩住过的东厢房。走到房门口,只见满屋漆黑,灯都熄了。珠兰上去轻轻叩门,睡在外间的奶娘警醒道:“谁啊?”珠兰轻声道:“大太太来看大姑娘,姑娘可睡下了?”那奶娘慌得跳下床来开门,珠兰见动静有些大,忙斥道:“轻声,你是要吵醒姑娘么?”奶娘悚然,放轻了手脚儿来给秦氏开门,殷勤备至地请秦氏到里
头稍坐。
秦氏却不进门,摇头婉拒道:“我不过是来瞧瞧姑娘,姑娘既歇下了,我就不进去了。姑娘晚饭用了些什么?可是服药睡下?睡得可安稳?”这奶娘姓康,自黛玉一落地便奶着她,情分上便有些不同,对黛玉自是忠心耿耿,见秦氏关切动问,自然为黛玉欢喜,笑着压低声音道:“晚饭用了半碗红莲香稻米熬的粥,并两个玫瑰菓馅蒸糕。服了药才睡,睡得很是安稳,半天都听不见翻身。”秦氏点头赞许道:“好好伺候姑娘,待姑娘痊可,我再论功行赏。”
一语未了,就见远远的廊上有人掌灯过来,到了近前一看,原来是林海,身后跟着一个手提玻璃绣球灯的丫头。林海见秦氏并一大堆丫头婆子矗立在门口,吃惊道:“天怪冷的,怎么不进去屋里说话?”秦氏朝他福了一福,笑道:“姑娘吃了药睡着了,倒不好惊动。故而唤了奶娘出来白问两句,姑娘甚安。”林海点点头,负手道:“既如此,那我也不进去了。老太太一时瞧不见你,正在问呢。”秦氏笑道:“逃席却被捉住,未知老太太要如何罚我?”
两人一面说笑着,一面往正堂走去,跟来的丫头嬷嬷们拥簇着围随而去。进了堂屋,当地放着几个珐琅短腿小火盆,里头的炭燃得正旺,屋里暖气腾腾春意融融。林母正扶着眼镜看戏,瞅见他们进来,把眼镜放下搁在桌上,笑道:“一错眼你们夫妻两个都不见了,怎么,不约而同躲酒去了?”语中竟是戏谑笑意。秦氏脸上飞红,刚要开言,就听林海笑着回道:“是不约而同了,她记挂着黛姐儿,我也不甚放心,前后脚都走去探问姐儿了。”林母听了,脸上的喜意笑意渐渐都淡了,叹了叹:“黛儿心思未免太过细密。”林海不欲林母伤感,重换笑颜道:“这也不妨的,日后读了书也就好了。”
林珩见林母有些愀然不乐,忙来打岔,挤眉弄眼道:“正是呢,诗书可益人性情,老祖宗不见我未曾开蒙时,惯会淘气,如今读了书,不也斯文起来了么?”林母被他的怪模怪样逗得解颐一笑,嗔道:“我看不独小时淘气,如今也淘气得很呢!”林海见林母笑了,这才松了一口气,自提了一把新暖赤金寿星骑鹿壶走到林母席前,林深、林珏、林珩忙离了座,跟在林海身后,其余人等也都离了席,垂手侍立一旁。
林深躬身执了杯,林海躬身斟酒,两人齐声祝愿一番,林母笑着将被子接在手中,一饮而尽,点头道:“很好。你们且归座,也领儿子一杯祝酒。”林珩林珏听林母发话了,也恭恭敬敬地向林海和林深献了酒。又饮了几巡酒,林海领着众子弟,秦氏领着众女眷重又磕头行礼。家下男妇小厮丫环也按着上中下职分进来叩头祝春,林母散了押岁钱、果子、花炮、荷包毕,见天色不早,吩咐道:“明儿还要进宫朝贺,天也不早了,散了罢。”众人依言散去。
次日五更,林母、秦氏等又按品大妆,摆全副执事进宫朝贺,领宴回来后,又去致远堂祭过列祖,回来介寿堂受过礼罢。才刚换了衣裳歇息一会儿,便有贺节的亲友登门来。因是至亲,林母少不得会见几家。秦氏更是忙得脚不沾地,内院景福堂、怡安堂两处皆摆着戏酒,秦氏少不得带着邹氏这边应酬一回,又到那边去酬酢一番,亲友络绎不绝往来,又有几家故亲旧眷来请秦、邹两人去吃年酒,一连*日都不得闲。
初九这一日散得早些,秦氏歪在榻上小憩了半个时辰醒来,星眸半睁,轻舒腰肢,朦胧打了一个呵欠,珠兰、鸾枝端了脸水进来服侍她洗漱。秦氏一面漱口,一面听鸾枝说道:“何姨娘那边的玲珑又来寻茉莉说话了。”秦氏将一口温茶吐在漱盂里,接过手巾拭了拭,冷笑了声:“我也估摸着她快耐不住了。”珠兰递了一钟温茶到秦氏嘴边,秦氏略吃了一口,这才问道:“说了甚么?”鸾枝心知秦氏厌恶何姨娘,低眉顺眼道:“何姨娘夸绛雪楼前的那本绿萼梅开得甚好,午后要去赏梅。”
秦氏冷哼道:“主母病着,她倒是有雅兴赏梅?”珠兰笑吟吟道:“下半晌雪下得甚大,搓棉扯絮的,这个时候却赏梅,不怕把人冻坏了。不过也是,愈是严寒,梅花才越有风神值得赏玩呢。”鸾枝讥诮道:“你可越发有菩萨心肠了,不相干的人,也值得你担心人家冻坏了。依我说,冻坏了才好,省得上蹿下跳惹人厌烦。打谅谁不知道她怀的什么心肝似的,把全天下的人一般小觑了,什么高台盘上的货色,也敢来算计主子。哪一日伸得太长的蹄子被剁了,那才知道痛呢?”
珠兰听她这一通指桑骂槐,心里十分痛快,脸却板了起来,教训道:“胡唚甚么?人家好歹也是半个主子,岂是你说得?”秦氏也不悦鸾枝如此直露,淡淡道:“多跟你珠兰姐姐学,嘴上切莫落了话柄。”鸾枝正色领训,秦氏梳洗毕,立在窗前观了一回雪,心绪颇佳,遂焚香弹琴,丁丁噔噔抚弄琴弦消遣了一个下午。晨霜一连等了三日,才在园中候到了秦氏。秦氏轻车简从,只带了珠兰一个大丫头前来赴约,晨霜却是单身在亭前望着。
一连三日从承瑛堂出来园子,晨霜惟恐引起贾敏注意,前两日都寻了由头才出门,这一日不敢再寻由头,索性把玲珑水晶两个大丫头搁在家中为她打掩护,她则换了丫头的青衣,孤身瞒着人跑来园子里。本想着就等半个时辰,若秦氏再不来她便立时回去,不想才等了两刻钟,秦氏就悄悄来了。晨霜忙给秦氏问安,一面拿眼睛去睃珠兰,秦氏心生厌烦,还是把珠兰遣开,让她在远处望风。晨霜殷勤奉承了秦氏几句,秦氏不耐烦道:“你有什么话便直说罢。”晨霜也就不再绕圈子,从怀中掏出一张信笺递给秦氏,谄笑道:“有一物要奉予太太。”
秦氏接了过去,展开一看,原来是贾敏未出阁时写予闺中密友“水澄”的一封书子,落款草草,却可以辨出是贾敏的字迹。秦氏略略一观,明知故问道:“这水澄是何人?不过是封寻常问候的书信,对我有何用处?”晨霜连忙解释道:“这水澄便是刘姨娘的小字。刘姨娘原也不姓刘,本姓柳,原是太太的闺友,情分非常,这才受史妈妈的驱使去暗害大爷。”秦氏却只是不信,发怒道:“你倒会诬陷主子。这等空口白牙的话说来谁信?况且字迹本可摹拟,谁知你是不是伪造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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