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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学校会计邹贵州在厕所里“谈判”过后,加林郁闷了好几天。
其实他与邹会计平日关系还是不错的。邹贵州名为“会计”,实际上履行的是学校会计、出纳、总务主任多重职责,学校的后勤工作、老师们的衣食住行、吃喝拉撒都该他管。这两年,因为学校里只有王加林和方红梅两个人常住,邹会计对他们也比较关照。经常到他们的宿舍里坐一坐,嘘寒问暖,询问他们生活上的困难,想办法帮助他们解决。
邹贵州家住关王村。他父亲是花园镇退休教师,他就是顶替父亲接班到牌坊中学工作的。家里还有老母亲、农民老婆和一女两男三个孩子。女儿在牌坊中学读书,进校就一直在王加林的班里,现在正参加暑假补课,马上就该上初三了。两个儿子还在关王村上小学。
因为自己学历不高,书读得少,邹贵州对三个孩子寄予较大的希望。邹贵州没有承担任何一门课程的教学工作。他不会教书,因此格外尊重书教得好的同事。在他看来,王加林和方红梅年龄虽小,却都是有能力、有本事、有前途的人。形成这样的认识和印象,除了学校领导和老师们的评价和议论以外,还有学生和家长们的反映,特别是他的宝贝女儿,上小学时老是挑老师毛病,现在回家却总是叽叽喳喳地说王老师这好,方老师那好,吵得他耳朵都起茧子了。
在厕所里与王加林打嘴巴子官司,邹会计的本意是开个玩笑,没想到加林却当真了。两人因此还搞得不愉快。那天一走出厕所,邹贵州就后悔了。回到家里与农民老婆说起这件事,老婆还把他骂了一顿。
说真心话,他压根儿就没有逼王加林还钱的意思,更不会强行从加林两口子的工资里扣款。
镇教育组把七月份的工资拨下来之后,邹贵州没有等加林来找他领工资,就拿着工资单和现金直接送到了加林的家里。
王加林签完字之后,等着邹贵州拿出他写的借条扣钱。
邹贵州却给了加林他们两个人的全额工资,并且非常大度地说:“下个月再扣吧!我知道你们眼下比较困难。”
加林突然感觉鼻腔发痒,似乎要打喷嚏一般,眼泪也差点儿流出来了。
邹贵州收好工资单和圆珠笔,连同手里的现金一起装进黑皮包。他问加林为什么不去武汉看看小方,然后就笑着离开了。
是啊,我为什么不去武汉看老婆呢?现在手里有钱了,我真的应该去一趟湖北大学。这样想着,加林马上开始考虑起去武汉的事情。
方红梅这次面授学习共25天时间,7月底结束。加林打算7月25号出发去武汉,玩个四五天,然后夫妻俩一起回家。当然,依他对老婆的思念程度,他即刻就想动身,但去那么早在那里呆着也无聊。他又不是函授学员,也不可能跟着去听课。一个大男人,无所事事地天天围着老婆转,时间长了别人会笑话的。何况,这些函授学员中还有好多是他和方红梅在孝天师范学校的老同学。
加林不急着出发,还有另外一个原因。他正在赶着写一篇题为《儿子难做》的小说,想完稿后带到武汉,亲自送到《长江》文学杂志社去,当面听听编辑的意见。
放假以来,他一直在写这篇带有自传性质的小说。无论将来能不能发表,他觉得这篇东西写出来都是有价值的。
现在人们一谈起他的家庭,总会问这问那。你爸在双峰镇,你妈怎么在保定呀?你说你有一个在北京上大学的姐姐,怎么总不见她来看你呀?你都工作了,怎么会还有两个那么小的妹妹呀?诸如此类的问题,回答起来都不是一时半会能够说得清楚的,加林因此非常烦。他想把这些“答案”都写进他的小说里,让别人读过小说就一目了然,免得总想刨根问底,东问西问的讨人嫌。
因为有事情做,从早到晚安排得满满当当的,加林暂时忘记了学校既不安排他补课、也不安排他照校的烦恼,也没有感觉到像学生们打抱不平的那样,认为他在学校里“蛮吃拼”。
白天,加林把家里所有的门窗都打开,让空气对流,让室内敞亮。他只穿着一条短裤,趿一双塑料拖鞋,袒胸露腹地坐在客厅正中央,趴在那张小方桌上奋笔疾书。晚上,也会在白炽灯下把这项工作延续到大半夜。有那么几天,他一日三餐都吃野菜煮面条。后来,实在是咽不下去了,才骑车去花园镇买点儿蔬菜和豆腐回来改善生活。
他已经记不清自己多长时间没有吃鱼吃肉了。现在发了工资,也该尝尝荤腥了。
在王加林焚膏继晷地抓紧时间写小说的时候,他的邻居程彩清老师家里也是热闹非凡。
负责“照校”的程老师白天一般都是关起门来睡觉,为晚上你死我活的牌场鏖战养精蓄锐。除了偶尔上街买菜以外,家里杂七杂八的事情以及照看女儿月月的任务,通常都由他老婆程芸承担。
每当暮色降临,一些神神秘秘的人员就会出现在校园里,向彩清老师家里聚集。接下来,就是通宵达旦的豪赌。
参加抹牌赌博的“斗士”中,经常会出现牌坊中学教师的身影,包括校长罗成福、副校长丁伯华、会计邹贵州、英语老师赵乾坤和其他几个好这一口的年轻教师。他们有的是在学校里补完课或者带完班之后没有回家的,有的是吃完晚饭之后专程从家里赶到学校里来的。不论是输是赢,这些人总是显得特别快活。散场之后,大家总是谈笑风生,一起回顾“战况”,总结经验教训。有时还在彩清老师家里聚餐,大呼小叫地猜拳行令,喝得面红耳赤的。
他们频繁地在彩清老师家里进进出出,很少有人光顾一墙之隔的加林家。这让加林经常产生迷惘和困惑。
这些同事同样没有大专文凭,他们为什么不担心学历不能满足中学教师的要求呢?他们不读函授、不上电大、不搞进修、不参加自学考试,每天上个直班,八小时之外基本上不摸书本,不是照样活得自由自在、过得有滋有味?
就说彩清老师吧,论文化知识水平,可以算作半个白痴,但他一人养活全家,吃穿住用并不比你王加林差呀!特别是赢了钱的日子,他家的收录机总是开得震天价响,放着流行歌曲,有时夫妻俩还扯起嗓子对唱呢。唱累了,实在是不想唱了,彩清老师就会推出嘉陵摩托车,带着程芸和月月去花园镇。
逛完街回到学校,就到了程芸“走秀表演”的时候了。她要么拎着尺把长一条的五花肉,要么端着已经剁好的猪排骨,要么提着一条足有两尺长的草鱼或者鲤鱼,从家里出发,走过操场与校舍之间的甬道,到食堂门前的水管处清洗。每次剖鱼时,铜钱大的鱼鳞和鱼内脏散落在水池里,有时把水池的出水口都堵塞了。
都是上班过日子,别人都能够那么轻松快活,我为什么要过得苦行僧一般呢?王加林时常扪心自问。拿到了大专文凭又怎么样?还不是继续在牌坊中学教书!写作那么难,自己起点那么低,又没什么生活积累,天天在家里闭门造车,能够写出什么名堂!就算侥幸在报刊上发表几篇作品又能怎么样?能够改变你农村教师的身份么?能够离开牌坊中学么?能够跳出花园镇么?
可是,不读书写作,业余时间又能去干点什么呢?也去抹牌赌博?沉溺于这种无聊的游戏,简直就是浪费生命。红梅的本科函授已经学了一年,再过四年,她就能够拿到本科文凭,如果那到时我王加林还是中专学历,脸往哪儿搁?工资还没有老婆拿得多,别人会不会笑我吃软饭?不说比红梅强,我最起码不能与她差距拉得太大呀!所以,还是得努力,要争气。
想起老婆,思念又如老虎钳子一般钳住了加林的心,脑子里全是红梅的身影。每时每刻,他都巴不得伸手就能把亲爱的老婆揽入怀中。
天真热啊!太阳像火球一样高悬在空中,射出的万丈光芒照得人睁不开眼。空气似乎在燃烧一般,烤得大地都在冒烟。除了提水、洗衣、洗菜、上厕所这些必须出门办的事情以外,王加林白天通常都是呆在家里。门窗全部打开,一条短裤遮羞,赤身裸体抵抗高温。或看书写字,或在客厅地面铺上凉席睡觉休息,或忙着准备饭菜填饱自己的肚子。到了晚上,他才会去外面放放风、透透气、乘乘凉。如果实在热得受不了,他就来到学校办公室,打开吊扇,躺在办公桌上睡觉。
这天傍晚,学校里突然停电了。本来就很荒凉的校园霎时笼罩在一片黑暗之中,显得阴森森的,让人觉得恐怖。加林手里拿着一把蒲扇,到操场上的水泥乒乓球台上坐下。本来想浴着晚风乘乘凉的,结果讨厌的蚊子从四面八方向他袭击,根本就不允许他静下身来。无奈,只有回家,点上蚊香强迫自己睡觉。躺在床上辗转反侧,可怎么也睡不着,而且大脑越来越清醒。
折腾了个把小时的样子,他又点着蜡烛,起床看书。看着看着,还是觉得太闷,于是拿出蒲扇,走出学校,到部队抽水房里,与广广聊天。聊得实在是无话可说了,他再返回家里,再次强迫自己睡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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