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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明时分,派到红峡谷去的侦察队回来了,说他们一直走到叶兰斯克镇的边界,也没有看到红军.但是发现彼得罗·麦列霍夫和十个哥萨克都被砍死在沟崖顶上。
葛利高里吩咐派爬犁去把被砍死的人拉回来,自己跑到赫里斯托尼亚家里去过夜。娘儿们的哭丧声和达丽亚难听的哀号声把他赶出家门,他在赫里斯托尼亚家的炉坑边一直坐到大亮。他拼命地吸烟,不敢正视自己的思想,怀着对彼得罗的思念,一支还没拍完、就又急忙抓起烟荷包,一面没完没了地吸着辛辣的苦烟.一面跟已经在打吨的赫里斯托尼亚聊闲天,天亮了。从早晨起就是暖和的融雪天气。到十点钟左右,尽是牲口粪的村道上已经出现了水洼。从房顶上往下滴着雪水。公鸡发出开春的啼声,不知道是在什么地方,有只母鸡就像在大热天的中午一样,单调地叫着。
牛在院子里有阳光的一边晒太阳,在篱笆上蹭痒痒。风吹落了它们红褐色脊背上开春脱下的毛、到处飘溢着融雪的淡淡的清香。一只在这里过冬的黄胸脯的翠鸟,在赫里斯托尼亚家大门旁光秃秃的苹果树枝上摇晃着,叫个不停。
葛利高里站在大门口,等待去拉尸体的爬犁出现在上岗上,不由自主地把翠鸟的叫声改成从童年时就熟悉的话:“磨犁!磨犁!”在这样温暖的融雪时节,翠鸟是这样兴高采烈地叫,而严冬来临的时候——葛利高里知道——它就改变了声调,用快速的调子,像是在提醒人们:“穿上靴子!穿上靴子!”
葛利高里时而把视线从大道上移到在枝头跳跃的翠鸟身上。它不停地在叫唤着:“磨犁!磨犁!”葛利高里忽然想起小孩时跟彼得罗一起在草原上牧放火鸡的情景,那时候彼得罗一头浅色的头发,翘鼻孔的小鼻子总在脱皮,他学火鸡咕咕的叫声学得非常像,而且还把那叫声改成逗笑的儿话。他逼真地模仿着怒气冲冲的火鸡的咕咕声,细声细气地说着:“大家都有靴子穿,就是我没有!大家都有靴子穿,就是我没有!”立刻又大瞪着两只小眼睛,弯起胳膊,装得像只老火鸡,一面侧身走着,一面嘟嘟哝哝地说:“咕!咕!咕!咕!咱们到市场*去给这淘气鬼买双靴子!”这时候,葛利高里就快活地笑着,要求他再学一回火鸡咕咕的叫声,央求他表演小火鸡在草里发现一块小铁片或者布片等奇怪的东西时,焦急的吱吱叫声……街头上出现了第一辆爬犁。一个哥萨克走在爬犁旁边。紧跟着就是第二辆和第三辆。葛利高里擦掉眼泪,敛去不期而来的回忆引起的浅笑,急忙朝自家的大门口走去:他想在这最可怕的时刻,拦住已经伤心得发疯的母亲,不让她走近装着彼得罗尸体的爬犁。阿廖什卡·沙米利光着脑袋,走在前面一辆爬犁旁边。他用那半截胳膊把皮帽子按在胸前,右手拉着马尾编的缓绳。葛利高里的视线掠过阿廖什卡的脸,看了看爬犁。马丁·沙米利仰面躺在于草垫上。脸上、胸前和瘪肚子上的草绿色军便服都沾满凝结的血渍、第二辆爬犁上拉的是马内茨科夫;他那被砍伤的脸趴在干草上、脑袋好像是由于怕冷缩进肩膀里去,后脑勺子被削掉了,这一刀砍得技艺高超:一圈黑头发像穗子似的镶在露出的头盖骨上。葛利高里看了一眼第三辆爬犁。他已经认不出死者是谁,但是看见了死者的一只胳膊和被烟草熏成蜡黄色的手指头。胳膊从爬犁上耷拉下来,用临死时准备画十字的手指头划着融化了的积雪。死者穿着靴子和军大衣,甚至连帽子也放在胸前。葛利高里抓住了拉第四辆爬犁的马的宠头,牵着马跑进院子。邻居、孩子和婆娘们也跟着跑了进来。台阶前围了一大群人。
“看吧,这就是我们的亲人彼得罗·潘苔莱耶维奇啊!他离开了人世,”有人悄悄地说。
司捷潘·阿司塔霍夭光着头走进了大门。格里沙卡爷爷和另外三个老头子也不知道从哪里走进来了。葛利高里不知所措地环顾了一下。
“来,咱们抬到屋子里去吧……”
赶爬犁的人抓住彼得罗的腿,但是人群默默地退到一边去,恭敬地给从台阶上走下来的伊莉妮奇娜让路。
她朝爬犁上看了看。额角上泛起一片像死人脸一样的灰白颜色,扩展到两颊和鼻子,一直蔓延到下巴上。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颤颤巍巍地搀着她的胳膊。杜妮亚什卡头一个放声大哭起来,村子里,四面八方都跟她的哭声呼应起来。披头散发、脸已经哭肿了的达丽亚砰地一声冲开门,跳到台阶上,向爬犁扑去。
“彼秋什卡!彼秋什卡,亲人哪!你起来呀!起来呀!”
葛利高里眼前一阵黑。
“走开,达什卡!”他忘神地、粗野地喊叫起来,没头没脑地照着达丽亚的胸膛推了一下子。
她倒在雪堆上。葛利高里急忙抱住彼得罗的双臂,赶爬犁的人抱起彼得罗的腿,但是达丽亚也跟在他们后头爬上了台阶;她抓住丈夫的冻僵的、直挺挺的胳膊,不住地亲吻着。葛利高里用脚踢开她,觉得自己马上就要控制不住自己了。杜妮亚什卡使劲拉开达丽亚的手,把她昏迷过去的脑袋抱到自己的怀里。
厨房里一片坟墓般的寂静。彼得罗横在地上,显得非常小,好像全身都干缩了似的。鼻子变得很尖,麦黄色的胡子也变黑了,可是整个脸都严肃地拉长了,倒显得漂亮了。两只光脚从裤腿里伸出来。尸体在慢慢地融化,尸体下面汇成一片粉红色的水洼。夜里,冻僵的尸体融化得越来越厉害,血的咸味和甜腻的尸体气味也越发浓烈。
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在板棚檐下刨做棺材的木板。婆娘们在内室里忙乱,围在还没有苏醒过来的达丽亚身旁。从内室偶尔传出一阵不知道是谁的刺耳的,歇斯底里的哭声,接着,就响起赶来吊丧的瓦西丽萨亲家母像潺潺流水似的语声。葛利高里坐在哥哥对面的板凳上,卷着烟卷,瞅着彼得罗周围发黄的脸,瞅着他那圆指甲盖发青的手。一种非常可怕的、疏远的感情已经把他和哥哥隔开了。彼得罗现在已经不是自家人了,只不过是一位过客,到了该和客人分别的时候了。现在他躺在这里,脸颊冷冷地贴在上地上,在麦黄色的胡子下面凝结着安详、神秘的微笑,仿佛是在等待什么似的。可是明天他的妻于和母亲就要打点他起程,去走最后那一程路了。
从傍晚起,母亲就给他烧了三锅热水,妻子给他准备好了干净的内衣。最好的裤子和制服。葛利高里——他的同胞兄弟——和父亲给他擦洗了从今以后再也不属于他的、不知道为赤裸裸的身于感到害羞的身体。给他穿上节日的礼服,安放在桌于上,然后达丽亚走过来,把那支当年曾照着他们在教堂围着经台转的蜡烛,塞到昨天还拥抱过她的冰凉的大手里,——哥萨克彼得罗·麦列霍夫已经完全准备停当,等待人们送他到以后再以不会回家来看望的地方去。
“要是你死在普鲁士异乡的什么地方,也比死在这儿,母亲的眼前好啊!”葛利高里心里责备着哥哥说,然后向尸首看了一眼,突然脸变得煞白:一滴泪珠正顺着彼得罗的脸颊往耷拉着的胡子边流去。葛利高里吓得几乎跳了起来,但是仔细一看,才轻轻地叹了口气:原来并不是死人的眼泪,而是从卷曲的额发上融化下来的水珠,落到彼得罗的额角上,慢慢地顺着脸颊滚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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