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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许,我们都能得到洁净。他思索着,沿着墙根慢慢走着,漫无目标,好像是在流浪。伙伴们已经在等他了。在他的口袋里,一盒纸牌沉甸甸地坠着。这是一个酷热的夜晚,潮闷得让人心神不宁。下午大概是下了一场温热的雨,雨水似乎又细又软,马路像被发光的涂料粉刷了。傍晚时分,山风袭来,又吹干了道路。空气里充满蒸人的闷热,是从雨后松软的大地里散发出来的;就像每到春季起了雾,潮气就黏附上人们的身体。
四月份,阿贝尔过了十八岁的生日。他看起来年岁比实际更小。在学校会议室外的走廊里,挂有很多往年毕业班的集体照。很多次,他看着这些照片,都会讶异于他和他的伙伴们与二十年、十年前毕业的学长们相比,是多么的不一样。那些学长们差不多无一例外地又高又瘦,或是充满男子汉气概,或是长得结实强壮。他们每一位看上去都是风华正茂的成年人,有着男子汉气概。还有的人蓄起了不短的唇须。与他们相比,阿贝尔他们却像还只被允许穿着短裤的少年,像病弱、消瘦、脸庞稚嫩的小孩子。似乎跟他们的年龄越接近的往届毕业生,容貌的线条看上去越柔和,越稚嫩。他发现了父亲毕业那一年的集体照:基津达伊,那位法官;克罗纳乌艾尔,那位军团医生;还有他父亲……现在他们都已经是大人了。克罗纳乌艾尔的唇须被搓捻成缕,尖尖地支棱着翘向两边,他的裤子是棋盘格图案。他父亲很有男子汉气概,膀阔肩宽。照片里的父亲跟阿贝尔了解的父亲相比,唯一不同的地方是他后来留起了胡子。但是完全可以想象得出,在当时,二十四年前的父亲蓄须会是什么样子。阿贝尔想,如果他自己长出胡子或唇须,会是什么样子呢?想到这里他苦笑了一下。这个想法一点儿也不可行,因为他的脸非常白嫩,干净,没有一点须发。他的手也很小,像小孩子的手。也许,一届一届的人在逐渐退化。但是也有可能,人们这样是在进步。日本人就都很小,看上去也更老。
他开始阅读已经有两年了。他的阅读谈不上很规律,但是他读所有能搞到的书。有一天他写了一些东西。那年他十五岁。写完后他看了看写满字的那张纸,自己吓了一跳,赶紧把它塞进抽屉。第二天,他又把它拿出来读。那不是诗,但看上去也不是文章。他被吓坏了,当即把它撕掉。这个惊吓持续了好几天。那时候,他还活在“自我的世界”里,不和别人交流。这是什么?为什么要把它写下来?一个人拿起笔,然后写下什么,亲笔写下一些完整、完美的文字,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一个人为什么要这么做?作家也是这样写作吗?他与皮特聊过这些。皮特只是耸了耸肩。阿贝尔猜想,皮特肯定也在写东西。有一次,阿贝尔得到一本书,是一本从前线带回来的书。那是一本俄文书,上面印着俄语字母。那是一本小说。是一个不知名作家写的作品。一想到这些,阿贝尔就充满了惊惧。一位在俄国生活的陌生人,徒手变幻出一些形象、一些场景和一些悲惨故事,并把它们保存在纸上;于是,一个灵魂穿越过遥远的距离,来到他的双手之间。很有可能,这些全都是杜撰?……
阿贝尔站在书店的橱窗前,若有所思地注视着那些书籍。一定有什么秘密躲在这些书的后面,而不是书的里面,不是在书中的语句里;他想问的是,这些文字为什么要被写下来?他不知道该跟谁探讨这事。有时他试着跟埃尔诺讲,但是埃尔诺总是会说到别处,说到书的“内容”上面去。阿贝尔知道,其实内容只是次要的。真正应该知道的是,为什么会产生这些书?那个把自己的所想写下来的人,因此获得快乐了吗?可是他认为,与其说快乐,不如说是痛苦。那些东西被人写下,也就被丢下了,从此再跟这个人无关,变成他内心痛苦的记忆,像是一宗犯下的罪孽,从那之后永远让那个犯罪者为他自己的罪行负责。
阿贝尔写过几首诗。有一首写了一个人的外观,还有一首写了一段在街上听到的谈话。没有人知道这个事。小团体里也没有人知道,姨母也不知道。迪波尔只对体育感兴趣,再有就是对剧院和女人。贝拉只对时尚和女人感兴趣。独臂小子只对女人感兴趣。格仑·?托马斯只对钞票和游戏感兴趣。埃尔诺对什么感兴趣?阿贝尔给不出答案。埃尔诺总是在忧郁地下棋,他的数学很了不起。但是,至于一个人为什么要在深夜坐在房间里,在纸上记录下他所见所闻的秘密,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引起埃尔诺的兴趣。
深夜,他独自坐在房间里,眼前铺着一张纸,父亲秘密、羞惭的小提琴练习闪现在他的脑际。他气恼地从桌旁站起来,躺到床上,然后迅速关掉了灯。他知道,他的写作并不是真正的写作,就像父亲拉小提琴。写作,并不仅仅是写下作者每天所看到或所听到的东西。每一件事情背后都另有意味、秘密、内涵和某种关联:这些才是应该知道、应该探究到底、应该表达出来的东西。有一次,他拿到一本《战争与和平》。阅读时,当他读到公爵从战场上回到家,看到死去的妻子,妻子脸上的表情好像在问:?“你们到底对我做了什么?”——他打了一个寒战。他感到,有人在这里说出了或许难以用语言表述的东西。那是所有人类事情的轴心问题:你们到底对我做了什么?
阿贝尔折回到中央大街。城市的光亮像病房里一样微弱。很多伴侣在便道上散步,剧院里的演出已经开始了。几位军官和熟知这城里许多人家隐私的驼背药剂师在一起,站在贝拉父亲开的那家规模不小的美食店前。他们上下打量着姑娘们,药剂师向他们讲着别人家的私事,取悦他们。那伙人中不时爆发出一阵哄笑。他们都是在战争中伤残、回乡疗养的军人,其中一位还穿着前线的军装。药剂师抬起手,遮挡在嘴边。
在剧院对面,咖啡馆的前边,演员靠在一个贴告示的圆柱上。他和独臂小子待在一起,正在大声地解释什么。当阿贝尔走到他们跟前,演员深情地向他问候。
“我们正在等你呢,小天使。”演员说。
演员随着剧团在秋初时节来到这座城市。他总是强调自己此前在首都演出,只是后来剧院倒闭了。演员四十五岁,却声称自己只有三十五。除了这一点小团体的成员们并不相信之外,演员所说的其他话他们都深信不疑。他在剧团里担任舞蹈小丑的角色,但他坚持要所有人都称他为芭蕾大师。剧团的演出合同中规定,剧团在每个演出季都要演几场歌剧,并且剧团的几位女高音和男高音都要出场。这种时候,舞蹈小丑会在剧团里教几段舞蹈。
演员已经发福,肚子凸起来,有了双下巴;这在舞蹈小丑的圈子里是很罕见的。但是观众喜爱他,因为他在演出时总把一些当地的八卦抖出来逗观众开心。他戴着浅栗色的假发。他脑袋的形状很像马头,下巴往前翘。他近视得很厉害,连舞台上为演员提醒台词的提词孔都看不到,但是为了让自己看上去漂亮些,他从来不戴眼镜,就像他自己说的,“一辈子都不会戴”。
他叫奥玛德,在演出节目单上,他的全名是:沃尔鲍伊·?奥玛德。他说话有些大舌头,好像嘴里嚼着一个球。他穿着宽大松垮的衣服,刚好遮挡了他的肥胖。在舞台上他穿着特殊的束身衣——把自己箍得紧紧的,以至于被勒得血液全都涌到了脸上——因此,他看上去变得不及现实中一半胖。在他与这个世界之间,这好像成了唯一的误会:他的肥胖。他自己也总是对此发表议论。他总是长篇大论、引经据典地表白,告诉所有他认识或不认识的人:他并不胖。说到这个话题,他会使用精确到厘米的数字,并引用医学测量指标来证明自己很苗条,就像一只火烈鸟,无论从任何方面考量,他都是对一个完美男人身体幻想的现实版本;但是,他的肚子此刻凸了出来,因为说得忘情,他忘记使劲把肚子收回去。
他因此在街上也总是用芭蕾舞步踮着脚尖行走。他踩着轻柔、舒缓、摇曳的小碎步,用足尖驮着那副沉重的身体,却感觉那只是一根鸿毛,他还得小心别被风一下子吹跑。他总是把下巴刮到干净得皮肤发蓝;从来没有人见过他没刮胡子的模样。他在刮好的双下巴上薄薄地涂上膏和水白粉,然后把这个似乎是身体的一个独立部位小心地安放在深领口的V形区域。他偶尔会用又短又胖的、白皙的小手轻轻碰触一下他的双下巴,好像要确认它是否完好地待在原位,是否一切正常。
演员整天都在街上出没,在中央大街最热闹的地段,在教堂和咖啡馆之间,从那里可以看到剧院的小门。从早到晚的每个时间段里,都能在这儿看到他走来走去,通常是跟一群人一起,都是他在说话。只有在午饭之后,他才撤到咖啡馆里,坐在中间位置的玻璃窗后,以至于所有从咖啡馆前路过的行人都不得不看到他,他也从那里可以注意到每个路人。他不玩纸牌。他不喝酒。他尤其回避剧团里的其他演员。他的衣服里散发出甜甜的肉桂香味,香得令人窒息。在街上这个味道也弥漫在他的周围,走在他前面的人可以嗅到:沃尔鲍伊·?奥玛德就在附近。
在他肉乎乎的手指上戴着两枚戒指,一枚红宝石的印戒和一枚婚戒。他从不否认自己是单身。戴戒指只是为了让一切看上去都很好。
演员抵达这座城市时,小团体的成员们已经混在一起了。在所有人类的集体中都会发生一种结晶的过程,只是我们尚未了解它的法则。事实上,他们从四年级开始才来到同一个班级。埃尔诺是唯一在这个班级里从头到尾熬了八年的人,他始终没离开这所学校。贝拉,那位美食店主的儿子,在来这儿之前,因为学习成绩差已先后试过三所学校;有一个学年他还在首都上过学,他基本上是在校园里长大的,住那种三十个人睡在一屋的宿舍。他从小就佩带跟校服成套的佩剑,是那种装饰短剑。迪波尔四年级时才转学到这里,那时上校被调来这里服役。阿贝尔在三年级时第一次来这里听公开课,此前他在家里学习。格仑兄弟是在这里出生的,与其说他们是城市的居民,不如说他们是这座城市的一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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