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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宝山去拉她,她用手在王宝山的脸上抓出了血,骂着说:
“是你害了我——你这王八蛋!”
“是你害了我——你这王八蛋!”
她在地上又哭又闹,把地上的土蹬得飞飞杨杨。可过了几天后,她就不哭了。不闹了。还一样去烧饭,一样去喂鸡,和先前一样把饭端到王宝山的手里边。到现在,他不给她男人端饭了,开始给全庄的病人烧饭了。
给全庄病人烧饭了,她却开始偷着全庄病人了。
赵秀芹是睡在一楼一年级的教室里。在教室靠里的墙角上。我爷和李三仁领着人在楼下一个教室一个教室搜,翻床掀被,还要打开每个人包衣服和装衣服的包袱和纸箱。到了赵秀芹的床前时,她人不在那儿,天不亮就去烧饭了。她烧饭、洗锅、涮碗,事情是在任劳任怨地做,起早贪黑地做。从来没有说过一句不愿的话,还能炒几样可人口的菜。可是搜的时候她不在,她在灶堂正给人们烧早饭,我爷掀了她的被,李三仁动了她的枕,觉出了那个枕头的重。灌了铅样的重。把那枕头的缝线一拆开,就看见了那枕头里装的白哗哗的大米了。
白哗哗的大米就被丁庄的病人们看见了。
所有人的脸上都僵了一层愕着的色。没想到,她给大家烧着饭,竟是她把粮食偷走了。就派人去灶堂把她叫出来。这时候,我叔就在二楼把另一个贼从被窝揪了出来了。也还没想到,这另一个贼,会是一生都不曾对别人大声说过话的赵德全。会是已经年过半百的赵德全。大家都出门集合时,赵德全没有去集合,他说他这几天身上格外没力气,人是怕活不了几天啦,连走路的力气都没了,就睡在床上没起来。那时候,楼上的几个屋子都已搜过了,只有赵德全的床铺没有搜。赵德全躺在床铺上,从窗口过来的日光照在他脸上,把他的脸照成了干红色,像干尸的脸晒在日光下。都知道,赵德全是不需要去搜的。他一辈子老实巴脚种着地,做生意时认不了秤,也算不过来你找我、我再找你的钱,连八年、十年前丁庄疯着买血和卖血,他卖多少都不曾问过应该得到多少钱。从来都是你想给多少你就给他多少钱,你想抽多少你就抽他多少血。
“抽多少?”我爹问。
他就说:“你看到我脸黄就不用再抽了。”
我爹就给他找一个最大的血浆袋,抽到袋满了,他的脸黄了,额门上还又挂了汗,爹就把针头拨下来。给他钱时好像总是多给两块钱。他就接着钱,望着我爹说:“丁辉啊,所有采血的人,就数你辉对我好。”
就总是找着我爹卖血了。
我叔哪里想得到,会是他偷了玲玲的新绸袄。谁能想得到,会是他偷了人家新媳妇的袄。日光从窗口漫进来,他的脸像干尸样晒在日光下。那死鱼样的眼里泛着一层白。死鱼样的白。待搜贼的人从他面前过去时,望着那和他一样有病却来去有风的庄人们,他的脸上有了一层羡慕的光。是羡慕别人还活生生着的光。因为羡慕眼里也还流出了泪,有一声叹气长得十里二十里,人们都还劝他想开些,还说了“早死早脱生”的笑话来开他的心,可哪里能想到,他是一个贼,会偷了人家新媳妇的绸嫁袄。
都已经从他床边过去了。都已经准备到下一间屋里接着搜。都到了门口时,不知为啥我叔又扭头朝他望了望。不知为啥我叔就对他有了疑心了。不知为啥叔会突然转过身,快步回到赵德全的床头上,一把将赵德全脚头的被窝掀开来,就从那被窝里拿出了一个布包袱,打开来,就发现那包袱里包的正是玲玲的红绸袄。
那绸袄红得如新生的日光样。和新生的日光一模儿样。
就把赵秀芹从灶堂叫了出来了。
把赵德全从楼上带了下来了。
都姓赵。丢尽了天下赵姓人的脸。
校园那时候,已经有了日暖的味。日光铺进来,像火光照进来。田野上,田野上的清新也在院里铺散着。鸟叫声,在头顶雨样落在院子里。几十个丁庄的人,有病的人,像早就想到赵雪芹本是一个贼,把她从灶堂叫出来,谁也没有觉得有哪儿对不住了她。只是觉得她对不住了丁庄人。零散散的一片儿,都站在那挂钟的桐树下,有人就去把赵秀芹叫了出来了。以为她会低着头从那灶堂走出来。以为她会满脸羞愧地走到人们面前的,可她却脸上连一点愧意都没有,边走边撩着她的腰布擦着手,擦着手上的面泥和滴水,大咧咧地到庄人们面前望着庄人们,如人们不该把她叫将出来样,脸上没有一丝的惊色和愧意,宛若临了大敌也没有慌乱样。
爷立在那桐树的正前面,望望那枕头里的米,又望望面前立的赵秀芹,我爷说:
“秀芹,是你拿了灶房的米?”
她却说:“没有呀,怎么了?”
爷就说:“听说你以前爱偷庄稼和青菜,可现在人都快死了,你还偷快死的人兑的米和面。”说着话,我爷瞟了一眼扔在地上枕头里的米。赵秀芹也就看到了那一枕头白哗哗的米,先是怔一下,后就突然扑过去,把那枕头里的大米抱在怀里边,像生怕她的孩娃被人抢走样,蹲坐在我爷前,用双脚轮番地蹬着地上的沙和土,干嚎嚎地哭着说:
“你们搜我了——你们搜我了——你们这狼心狗肺的人,不吭声就去搜我了。”
她哭着唤着说:
“你们这些有病的人,有了热病艾滋病还这样没良心,还不吭声就去我的床上搜。”说:“我凭啥侍候你们这些人?侍候你们还不如回家侍候我家男人王宝山,侍候我家的大人和孩娃。我每天一早起床给你们烧饭吃,你们吃饱后撂下饭碗就走了,我凭啥还得洗锅洗盆子?还得去井上给你们这么多人提水烧饭、烧水喝。而且你们还不爱惜我提的水,洗一个碗就用大半盆儿水。”唤:“你们有病我也有病呀,你们快死了我也活不过今年啦。都是快死的人,我凭啥就每天侍候你们呢?侍候你们我每月拿这么一点粮食可咋啦?我要没病出门给别人去做饭,他们除了给我这么多粮食还要给我几百块钱哩。可是在这儿,我问你们要钱了吗?我问你们要过一分钱了吗?”她就唤着说:“你们都说我做的饭好吃,炒的菜可口,你们说我凭啥就给你们做那么可口的饭菜呢?凭啥就侍候你们呢?我不就是图这一袋儿粮食吗?”说着和唤着,唤着和说着,说是哭却没有一滴泪,不是哭,那声调里却满是委屈的腔。说完了,她还拿手擦了一把没有泪的眼和脸,像眼泪哭干了一样望着丁庄的人。
我爷说:“你家欠这粮食呀?”
赵雪芹瞪着爷的脸:“我家不光欠粮食,连一把柴禾一棵草也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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