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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爷吼:“欠了我给你。”
她就说:“我要你的干啥呀,该我挣的我不要,我要你的干啥呀。”
反倒是我爷没话了。没话可说了。在场的丁庄人,也都哑言了。景况像是丁庄人都对不起了赵雪芹,不是赵雪芹对不住了丁庄人。就在这时候,我叔和几个男人把赵德全从楼上带了下来了。
赵德全没有赵秀芹那样的胆和势。是男人还没有女人那样的胆和势。他的脸上贴着苍白的黄,从楼上走下来,就像要去刑场样,额门上挂了许多汗。大冷天,挂了许多的汗。小步子,慢步地走,朝前走像朝后退着样。下了楼,他抬头看了一下院中央的庄人们,对身后的我叔说了啥,我叔也和他说了一句啥,再回过头来时,那脸色就一阵白、一阵黄地变着了。说起来,他真的已经病重了,到了寿限的末后了,人瘦得和干焦的柴禾样,往年可身适体的棉袄衣裤现在都大得成了桶,在他身上晃来打去撞着响。骨成柴禾皮成了叶,连走路都是轻轻飘飘着。像飘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个鬼。他就那么到丁庄人的面前了。到人前把头深深勾下去,就像学生偷抄人家的卷子被当场抓了样。大冷的天,他的额门上挂了细细的汗。脸是一阵黄又一阵白的变。这时候,所有的目光都从赵雪芹身上移到了赵德全的身上去,谁也不敢相信会是他偷了玲玲的袄。
玲玲也不敢相信会是他偷了自己的袄,她看看赵德全,又看看我二叔。
二叔就把那绸袄递给玲玲了。二叔说:“在他被窝的脚头找到的。”
就从赵德全面前把那袄还给玲玲了。
赵德全便慢慢蹲下去,把头勾在地面上,像从他面前递去的不是一件袄,而是揭去了他脸上的一层皮。于是着,他的脸黄了。蜡黄了。死鱼样的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他自己的脚尖儿,人缩着,像缩在那儿的一条被打怕了的狗。
我爷说:“德全,那袄真是你拿的?”
赵德全就枯枯缩着不说话。
我爷说:“到底是不是你拿的?”
赵德全依然枯枯地缩着不说话。
我爷说:“要不是你拿的你得说话呀。”
赵德全抬头瞟了爷的脸,依然枯死在地上不说话,默得像一眼枯井样。
我叔说:“赵德全,是我把袄从你被窝搜了出来的,你说我冤你不冤你?”赵德全把头低得更低些,依依然然地不说话。我爷便冷了一眼叔:“老二呀,你嘴上咋搁着那么多的话。”我叔也就默着了,默得像一眼枯井样,黑洞洞的深。日头已经脱了地平线,那黏黏稠稠的金水金汤儿,一挣出来就跳得有杆儿丈儿的高,把学校照得通体透明着。立在日光下的丁庄人,谁也不说话,都在看着爷,看着赵德全,等着事情的结尾和收场。我爷说:“你这赵德全,孩娃都要结婚了,还偷人家新媳妇的袄。”然后,然后话刚说到这一步,赵德全额门上的汗就落在地上了。
大冬天,汗落在地上了。
沉默着。丁庄人都在沉默着,赵秀芹就在那沉默中忽地从地上坐起来,抱着她枕头里的大米朝着灶堂走。
我爷说:“你去哪?”
她扭回了头:“锅还坐在火上哪。饭烧煳了咋吃呀?”
李三仁就追着问:“秀芹呀,你拿丁庄村的公章没?”
赵秀芹便没好气地说:“你当那是金子啊。”
李三仁怔了怔,想一会,就蹲到了赵德全的身边上,很亲很轻地问着说:“德全兄弟,咱们都是过了五十岁的人,你要是拿了我放在枕头下的公章你就还给我。”
赵德全就很认真地朝他摇了一下头。
他又接着问:“真的没有拿?”
赵德全又点了一下头。
李三仁便极是失望地站起来,像赵德全额上的慌汗染了他,他的额门上也有了一层急出来的汗,求奶告爷样望着庄人们,大着声音说:“丢的钱我就不要了,你们谁把村委会的公章还给我。那公章几十年都没离开过我身子,在家里我都锁在箱子里,出门我都揣在怀里边,可昨儿那章和钱都压在我的枕头下,今儿一早起床那章和钱却都不见了。”
李三仁大声地唤:“那钱我就不要了,可你们得把那公章还给我。”
事情也就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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